王大娘的真面目
时间:2020-05-27 作者:古龙 点击:次
大人物(全文在线阅读) > 第五章 王大娘的真面目 01 天已黑了。 屋里燃着灯,灯光从粉红色的纱罩中照出来,温柔得如同月光。 燃灯的人却已不在了,屋子里静悄悄的,田思思只听到自己的心在轻轻地跳着,跳得很均匀。 她觉得全身软绵绵的,连动都懒得动,可是口太渴,她不禁又想起了家里那用冰镇得凉凉的莲子汤。 田心呢? 这小鬼又不知疯到哪里去了? 田思思轻轻叹了口气,悄悄下床,刚才脱下来的鞋子已不见了。 她找着了双镂金的木屐。 木屐很轻,走起路来,“踢哒踢哒”地响,就好像雨滴在竹叶上一样。 她很欣赏这种声音,走走,停停,停下来看看自己的脚,脚上穿着的白袜已脏了,她脱下来,一双纤秀的脚雪白。 “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想起这位风流诗人的名句,她自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若是有音乐,她真想跳一曲小杜最欣赏的“柘枝舞”。 推开窗,窗外的晚风中果然有缥缈的乐声。 花园里明灯点点,照得花更鲜艳。 “这里晚上果然很热闹,王大娘一定是个很好客的主人。” 田思思真想走出去,看看那些客人,去分享他们的欢乐。 “若是秦歌他们也自江南来了,也到这里做客人,那多好!” 想到那强健而多情的少年,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田思思脸上忽然泛起了一阵红晕,红得就像是那丝巾。 在这温柔的夏夜中,有哪个少女不善怀春。 她没有听到王大娘的脚步声。 她听到王大娘亲密的语声时,王大娘已经到了她身旁。 王大娘的手已轻轻搭上了她的肩,带着笑道:“你竟想得出神?在想什么?” 田思思嫣然道:“我在想,田心那小鬼怎么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谎。 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谎,而且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谎话就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溜了出来,自然得就如同泉水流下山坡一样。 她当然还不懂得说谎本是女人天生的本领,女人从会说话的时候,就懂得用谎话来保护自己。 说谎最初的动机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一个人要说过很多次谎之后,才懂得如何用谎话去欺骗别人。 王大娘拉起她的手,走到那张小小的圆桌旁坐下,柔声道:“你睡得好吗?” 田思思笑道:“我睡得简直就像是刚出世的小孩子一样。” 王大娘也笑了,道:“睡得好,就一定会饿,你想吃什么?” 田思思摇着头,道:“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 她眼波流动,慢慢地接着道:“今天来的客人好像不少。” 王大娘道:“也不多,还不到二十个。” 田思思道:“每天你都有这么多客人?” 王大娘又笑了,道:“若没有这么多客人,我怎么活得下去?” 田思思惊奇地张大了眼,道:“这么说来,难道来的客人都要送礼?” 王大娘眨眨眼道:“他们要送,我也不能拒绝,你说是不是?”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哪里来的呢?” 王大娘道:“哪里来的都有……” 她忽又眨眨眼,接着道:“今天还来了位特别有名的客人。” 田思思的眼睛亮了,道:“是谁?是不是秦歌?是不是柳风骨?” 王大娘道:“你认得他们?” 田思思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不认得,只不过很想见见他们,听说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 王大娘吃吃地笑着,轻轻拧了拧她的脸道:“无论多了不起的大人物,看到你这么美的女孩子时,都会变成呆子的。你只要记着我这句话,以后一定享福一辈子。” 田思思喜欢拧田心的小脸,却不喜欢别人拧她的脸。 从来没有人敢拧她的脸。 但现在她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种很温暖舒服的感觉。 王大娘的纤手柔滑如玉。 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也都是很美丽的小姑娘,送来了几样很精致的酒菜。 王大娘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好不好?我们两个可以静静地吃,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们。” 田思思眼珠子转动,道:“我们为什么不出去跟那些客人一起吃呢?” 王大娘道:“你不怕那些人讨厌?” 田思思又垂下头,咬着嘴唇道:“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总听人说,朋友愈多愈好。” 王大娘又笑了,道:“你是不是想多认识几个人,好挑个中意的郎君?” 她娇笑着,又去拧田思思的脸。 田思思的脸好烫。 王大娘忽然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媚笑着道:“我这里每天都有朋友来,你无论要认识多少个都可以。但今天晚上,你却是我的。” 她的脸又柔滑,又清凉。 田思思虽然觉得她的动作不大好,却又不忍推开她。 “反正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关系呢?”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些。从来没有人贴过她的脸,从来没有人跟她如此亲密过。 田心也没有。 田思思忽然道:“田心呢?怎么到现在还看不见她的人?” 王大娘道:“她还在睡。” 她笑了笑,道:“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别人睡在我屋子里,更没有人敢睡在我床上。” 田思思的心里更温暖,更感激。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的脸也更烫了。 王大娘道:“你是不是很热,我替你把这件长衫脱了吧。” 田思思道:“不……不热,真的不热。” 王大娘笑道:“不热也得脱,否则别人看见你穿着这身男人的衣服,还以为有个野男人在我房里哩,那怎么得了。” 她的嘴在说话,她的手已去解田思思的衣钮。 她的手就像是一条蛇,滑过了田思思的腰,滑过了胸膛…… 田思思不能动了。 她觉得很痒。 她喘息着,娇笑着,伸手去推,道:“你不能脱,我里面没有穿什么衣服。” 王大娘笑得很奇怪,道:“那有什么关系?你难道还怕我?” 田思思道:“我不是怕,只不过……” 她的手忽然也推上王大娘的胸膛。 她的笑容忽然凝结,脸色忽然改变,就好像摸着条毒蛇。 她跳起来,全身发抖,瞪着王大娘,颤声道:“你……你究竟是女的?还是男的?” 王大娘悠然道:“你看呢?” 田思思道:“你……你……你……” 她说不出。 因为她分不出王大娘究竟是男?还是女? 无论谁看到王大娘,都绝不会将她当成男人。 连白痴都不会将她看成男人。 但是她的胸膛…… 她的胸膛平坦得就像是一面镜子。 王大娘带着笑,道:“你看不出?” 田思思道:“我……我……我……” 王大娘笑得更奇怪,道:“你看不出也没关系,反正明天早上你就会知道了。” 田思思一步步往后退,吃吃道:“我不想知道,我要走了。” 她忽然扭转头,想冲出去。 但后面没有门。 她再冲回来,王大娘已堵住了她的路,道:“现在你怎么能走?” 田思思急了,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走,我又没有卖给你!” 王大娘悠然道:“谁说你没有卖给我?” 田思思怔了怔,道:“谁说我已经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我说的,因为我已付给赵老大七百两银子。”她又笑了笑,悠然接着说道:“你当然不止值七百两银子,可惜他只敢要那么多。其实,他就算要七千两,我也是一样要买的。” 田思思的脸已气白了,道:“你说赵老大把我卖给了你?” 王大娘道:“把你从头到脚都卖给了我。” 田思思气得发抖,道:“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能把我卖给你?” 王大娘笑道:“他也不凭什么,只不过因为你是个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的小呆子。你一走进这城里,他们就已看上了你。” 田思思道:“他们?” 王大娘道:“他们就是铁胳膊、刀疤老大、钱一套、大胡子和赵老大。” 田思思道:“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 王大娘道:“一点也不错,主谋的就是你拿他当好人的赵老大,他不但要你的钱,还要你的人。” 她笑着,接着道:“幸好你遇见了我,还算运气,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绝不会亏待你的,甚至不要你去接客。” 田思思道:“接客?接客是什么意思?” 她已气得要爆炸了,却还在勉强忍耐着,因为她还有很多事不懂。 王大娘吃吃笑道:“真是个小呆子,连接客都不懂。不过我可以慢慢地教你,今天晚上就开始教。” 她慢慢地走过去。 走动的时候,“她”衣服下已有一部分凸出。 田思思苍白的脸又红了,失声道:“你……你是个男人!” 王大娘笑道:“有时是男人,有时也可以变成女人,所以你能遇着我这样的人,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田思思忽然想吐。 想到王大娘的手刚才摸过的地方,她只恨不得将那些地方的肉都割下。 王大娘还在媚笑着,道:“来,我们先喝杯酒,再慢慢地……” 田思思忽然大叫。 她大叫着冲过来,双手齐出。 大小姐有时温柔如金丝雀,有时也会凶得像老虎。 她的一双手平时看来柔若无骨,滑如春葱,但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一双老虎的爪子,好像一下子就能扼到王大娘的咽喉。 她出手不但凶,而且快,不但快,而且其中还藏着变化。 “锦绣山庄”中的能人高手很多,每个人都说大小姐的武功很好,已可算是一流的高手。 从京城来的那位大镖师就是被她这一招打得躺下去的,躺下去之后,很久很久都没有爬起来。 这一招正是田大小姐的得意杰作。 她已恨透了王大娘这妖怪,这一招出手当然比打那位大镖头时更重,王大娘若被打躺下,也许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02王大娘没有躺下去。 躺下去的是田大小姐。 她从来没有被人打倒过。 没有被人打倒过的人,很难领略被人打倒是什么滋味。 她首先觉得自己去打人的手反被人抓住,身子立刻就失去了重心,忽然有了种飘飘荡荡的感觉。 接着她就听到自己身子被摔在地上时的声音。 然后她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好像变成空的。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脑袋,把脑袋塞得就仿佛是块木头。 等她有感觉的时候,她就看到王大娘正带着笑在瞧着她,笑得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亲切,柔声问道:“疼不疼?” 当然疼。 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疼,疼得全身骨节都似将散开,疼得眼前直冒金星,疼得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出来。 王大娘摇着头,又笑道:“像你这样的武功,也敢出手打人,倒真是妙得很。” 田思思道:“我武功很糟?” 这种时候,她居然问出了这么样一句话来,更是妙不可言。 王大娘仿佛也很吃惊,道:“你自己不知道自己武功有多糟?” 田思思不知道。 她本来一直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 现在她才知道了,别人说她高,只不过因为她是田二爷的女儿。 这种感觉就好像忽然从高楼上摔下来,这一跤实在比刚才摔得还重。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聪明,那么本事大。 她几乎忍不住要自己给自己几个大耳光。 王大娘带着笑瞧着她,悠然道:“你在想什么?” 田思思咬着牙,不说话。 王大娘道:“你知不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强*你,你难道不怕?” 田思思的身子突然缩了起来,缩起来后还是忍不住发抖。 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件事有多么可怕、多么严重,因为她对这种事的观念还很模糊。 她甚至还根本不知道恐惧是怎么回事。 但“强*”这两个字却像是一把刀,一下子就将她那种模模糊糊的观念刺破了,恐惧立刻就像是只剥了壳的鸡蛋般跳出来。 强*! 这两个字实在太可怕、太尖锐。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个字,连想都没有想过。 她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粒粒地冒出来,每粒鸡皮疙瘩都带着一大颗冷汗,全身却烫得像是在发烧。 她忍不住尖叫,道:“那七百两银子我还给你,加十倍还给你。” 王大娘道:“你有吗?” 田思思道:“现在虽然没有,但只要你放我走,两天内我就送来给你。” 王大娘微笑着,摇摇头。 田思思道:“你不信?我可以保证,你若知道我是谁的女儿……” 王大娘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我不想知道,也不想要你还钱,更不想你去找人来报仇。” 田思思道:“我不报仇,绝不,只要你放了我,我感激你一辈子。” 王大娘道:“我也不要你感激,只要……” 她及时顿住了语声,没有再说下去。 但不说有时比说更可怕。 田思思身子已缩成了一团,道:“你……你……你一定要强*我?” 她做梦也未想到自己居然也会说出这两个字来。说出来后她的脸立刻红得像是有火在烧。 王大娘又笑了,道:“我也不想强*你!” 田思思道:“那……那么你想干什么?” 王大娘道:“我要你心甘情愿地依着我,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甘情愿地依着我的。” 田思思大叫,道:“我绝不会,死也不会。” 王大娘淡淡道:“你以为死很容易?那你就完全错了。” 桌上有只小小的金铃。 她忽然拿起金铃,摇了摇。 清脆的铃声刚响起,就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其实这两个人简直不能算是人,一个像狗熊,一个像猩猩。 王大娘笑着道:“你看这两个人怎么样?” 田思思闭着眼睛,她连看都不敢看。 王大娘淡淡道:“你若不依着我,我就叫这两个人强*你。” 田思思又大叫。 这次她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叫得出来。 等她叫出来后,立刻晕了过去。 03一个人能及时晕过去,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只可惜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 田思思这次醒的时候,感觉就没有上次那么舒服愉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又暖、又软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既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没有听到那轻柔的乐声。 她听到的是一声声比哭还凄惨的呻吟。 角落里蜷伏着一个人,阴森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她穿着的一件粉红色的袍子已被完全撕破,露出一块块已被打得又青又肿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开始在慢慢地出血。 田思思刚觉得这件袍子看来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过很大刺激”的女孩子,那已被梅姐劝回屋里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 她只有挣扎着,爬过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瞪着她,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就像是只已被折磨得疯狂了的野兽。 田思思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双眼睛,而是这张脸。 她白天看到这女孩子的时候,这张脸看来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清秀,但现在却已完全扭曲,完全变了形,鼻子已被打得移开两寸,眼角和嘴角还在流血,这张脸看来已像是个被摔烂了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却已收缩如弓,终于还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这女孩子却只有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没有恐惧。 等她吐完了,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问你一句话。” 田思思道:“她要你……问我?” 这女孩子道:“她要我问你,你想不想变成我这样子?” 她声音里也完全没有情感,这种声音简直就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任何人也想象不到她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 但的确是她在问。 这句话由她嘴里问出来,实在比王大娘自己问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这女孩子道:“因为我不听王大娘的话,你若学我,就也会变得和我一样。” 她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别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变成了一种说话的机械。 一个人只有在痛苦已达到顶点,恐惧已达到极限,只有在完全绝望时,才会变成这样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惧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几乎也已完全绝望。 这女孩子还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肯答应了?” 田思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应了,你本该答应的。” 她转过脸,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不说一句话。 田思思忽然扑过去,扑在她身上,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这女孩子道:“我的话已说完。” 田思思道:“你为什么不想法子逃走?” 这女孩子道:“没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大声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这样等死!” 这女孩子头被拉起,望着田思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经比你幸运多了,你迟早总会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死都死不了。” 田思思的手慢慢松开。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松开,这女孩子就又垂下头去,仍是伏在地上,仿佛再也不愿见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难道真的如此无趣? 田思思咬咬牙,站起来。 她发誓一定要活下去,无论怎么样她都要活下去! 她绝不肯死! 墙壁上燃着支松枝扎成的火把。 火把已将燃尽,火光阴森。 阴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墙壁上,墙壁是石块砌成的。巨大的石块,每块至少有两三百斤。 门呢? 看不见门。 只有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离地至少有四五丈,宽不及两尺。 这屋子好高,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绝对跳不上去,但她还是决心要试试。 她用尽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 所以她爬。 每块石头间都有条缝,她用力扳着石缝,慢慢地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块,边缘锋利如刀。 血从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钻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泪。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一个人流血的时候,往往就不再流泪。 她决心再试,试到死为止。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有条绳索自窗户上垂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