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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十四章)(4)

  多鹤拿了红汞和绷带。小环费很大劲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体毛。她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说:“让他们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让你掉肉!你要是给打死了咋办?”
  “死了好!”他拖长声大喊。
  “那他们可满意了。”
  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你有肺病,长这点血容易吗?‘得费多少肉骨头汤、多少鱼头汤才补得起来呀?瞧你这样,这还是头吗?锅里搁点油,能拿它当肉丸子煎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鸡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奶*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大孩就有资格留下来,以他大逆不孝在城里找份工作,以他在家里对他们小姨的坚决抗日而入党升官。小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阵从没出现过的惨淡。
  第二天她跟多鹤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天才亮起来。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她知道多鹤还在为大孩张铁伤心。
  “这条裤子料子好。”她从布包袱里抻出一条新裤子的裤腿,“就算他天天干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载。你摸摸,这叫涤纶卡其,比帆布还经穿。”
  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情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鸡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小环说的是长途车发车后的第二站。她买的车票就只能坐两站。现在她们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员每到一个站就站在车门口查票,省得她在鸡蛋、鸭蛋、香瓜上来回跨着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聋了?”售票员二十多岁,拿出祖母训孙子的口气。
  “你那一口话俺们不懂!你断奶也有一阵了,咋还没学会说人话哩?!”小环站起来,一看就是骂架舍得脸、打架舍得命的东北大嫂。城里百分之七十是东北人,南方人从来不跟他们正面交锋。“叫你停车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机说道。
  小环想,当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还得顶太阳走一大段路。
  “你这车还开回去不?”小环问。
  “当然开回去。”售票员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儿俩再捎回去。”
  “下礼拜几我们开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员说。
  “那你得把我两张车票钱还给我!”
  “你跟我到总公司要去。”
  两人一拉一扯地闲磨牙,车靠站了。小环拉着多鹤下来,使劲捏捏她的手。等车消失在烟尘滚滚的远处,她笑着说:“省了两块钱。我们花两毛钱坐了这么远!”
  劳改农场没有正式探监的房子。小环和多鹤给带到犯人的食堂,里面摆满矮腿板凳,是按听报告的样子摆的。小环拉着多鹤坐在头一排的板凳上。不一会儿,一个牙齿暴乱的眼镜走进来,说他姓赵。小环想起女阿飞介绍的那位司务长就姓赵,马上从包袱里抽出一条前门烟。赵司务长问小唐在外面怎么样,小环把女阿飞小唐夸得如花似玉,请赵司务长有空去会会小唐,她做东请他们吃日本饭,喝日本茶。
  赵司务长进来时浑身戒备,很快让自来熟的小环给放松下来,对小环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他可以让卫兵把人带到他办公室去。小环马上说:“方便方便!老夫老妻,不方便的话早说完了!”
  赵司务长从没见过如此活宝的探监家属,忘了场合,露出暴乱的牙大笑起来。
  小环心里一把算盘。赵司务长是能帮上大忙的人,他送的小人情她绝对不领。要欠他,就欠一笔天大的总账。
  赵司务长离开后,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押着张俭进来。张俭刚刚穿过阳光强烈的室外,进来站在门边愣着,显然一时看不见里面迎向他的人是谁。
  “二孩,看你来了!”小环喉咙给扎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挤出大致欢快的声音。多鹤却站在矮腿长凳前面。不敢确定这个长白头发的黑瘦身影是张俭。
  “多鹤!”小环回头叫道,“瞧他结实的!”
  多鹤跨上前一步,突然给他鞠了个躬。她的神情还像是在辨认他的过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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