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多鹤(第十二章)(3)
时间:2019-11-13 作者:严歌苓 点击:次
这个黑夜成了一大团无法解决的矛盾。彭主任不知道是要消灭敌人的女儿多鹤,还是要消灭张俭为她伸张不平。不单为多鹤,也为小石。
他坐在秋天深夜的一九六八年里,两手捧着被樱桃酒膨胀起来,又被夜晚凉意冷缩的头颅。小石啊小石。那个跟他一块进工厂,带给他许多欢笑的猴子,那个为了给他欢笑,宁可不顾自己廉耻的小石。小石的姐姐送他到火车站时,对张俭和小环如同托孤那样泪眼涟涟地拜托。结果呢,张俭把石家的独苗齐根斩断。张俭开了那么多年的吊车,从来没让吊的东西脱过钩,偏偏脱钩就发生在小石走过的那一刻?
小彭但愿自己在场,能推小石一把。
就像小石把他从火车轨道上拉下来一样。
小彭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看着小石怎样跳上铁轨,把蒙头转向朝错误方向跑的自己拉回来。小石这一拉,拉回来了一个钢厂新领导彭主任。
小彭想着小石的大度,明明知道小彭在和他争夺多鹤,还是拉了他那一把。他自己呢,为了多鹤多少次明里暗里诅咒过他。
结果让他遭了张俭的暗算。难道还不是明摆着的暗算吗?偏偏发生在他回老家去的时候。
这是一件命案。张俭这个凶手,居然还耽在法网之外,上班领工钱,下班赏鸽子,出门是工人阶级,进门是俩女人的男人。
小彭在三点多钟睡着了。早晨有人进来送开水,看见彭主任睡在沙发上,睡得十分香甜,都不敢叫他。他是被九点钟的第一批文件弄醒的。他盯着中央、省里、市里、厂里的一大摞文件,心里说:“小石,你兄弟对不住你。”
他把军代表请到自己办公室,关严了门,跟他谈起一个叫石惠财的工人的死亡,以及一个叫张俭的吊车工的历史。
张俭在吊车上看见车间的军代表走在前,几个警察走在后,走到了车间主任身边。是车间主任下意识的那个转身让张俭警觉的。他们刚和车间主任说了几句什么话,车间主任弹簧一样向后上方看去。也就是说,是往吊车的位置看去。
车间主任走到吊车下,向张俭招招手,突然主任想到了什么,慌忙地向一边退。
已经够了。够他判断什么临头了。他停了吊车,喘了口气,厂房的顶就在他的头顶,下面的人和物都很小。他从来没看到前方的铁轨是怎样绕在一起,又怎样绕出各自的头,分头延伸,这一刹那都看清了。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这个位置看那些铁轨,看厂房顶部,看吊车下的人。车间主任怕他再玩一次阴谋,把他也砸成第二个小石。
张俭下来之后,意外地发现自己非常惧怕。他走在几个公安人员前面,看着一向和蔼的军代表的背影,心里对自己说:我是清白无辜的,我能把事情讲清楚,一旦讲清了,事情就都过去了。他马上发现,正因为他对“讲得清楚”抱有很大希望,他才惧怕。
他们把他带进更衣室,让他把所有东西从自己的储衣柜里取出来,取干净,然后交出锁和钥匙。有两个躲在更衣室打盹的工人一见这情形,把帽檐拉低,从他们旁边溜过去。他把柜子里的一双木拖板、一个肥皂盒、一把梳子、一套换洗衣服拿出来。假如他们不让他回家,直接拘留,这些东西很有用。他再次跟自己说:关不了多久,我会把事情从头到尾讲出来,讲清楚——从多鹤被买进家门那天开始。我们是一个平常百姓的家庭,父亲是老工人,只想救救一条快要饿死的性命。难道日本普通百姓就不该救,让她去饿死吗?我们附近屯子里的好心老百姓可不止张家一家,很多人把这些快饿死的日本小姑娘救回家了呀!你们可以去我们安平镇调查……
张俭把钥匙和锁交给车间主任时,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抱的希望越大就越惧怕。等他清理完柜子,他的手似乎对他们没用了,一个铁铐上来,把它们铐在了一块儿。
拘留所是公安局的干训宿舍。因为真正的拘留所不够用。干训队在城市的另一头,张俭记得和多鹤热恋的时候曾经来过这一带。宿舍是简易房,砖墙的缝隙长着小小的蘑菇。地上也铺着砖。一走上去,地面跟着脚板动。窗子是十足的铁窗,钉着钢板厂裁下的废钢条,一条胳膊也别想伸出去。
第一天张俭坐在自己铺席上熟悉着环境,心里对每一个可能的提问都振振有词。他寡言大半辈子,是懒得争辩而已。
第二天一早,提审开始。他被押解着穿过院子,走向第一排平房。隔着窗能看到每个屋都是六七个人合囚。突然他一转念,想到为什么人家有六七个狱友,自己却单独囚着,说明自己的罪行不是太重就是太轻。那么就是太重,他们把他当死囚囚着。小石的那条命是非得要他偿了。所有希望刹那间破灭。没了希望,他成了一条大胆的好汉。
几只黄鹂落在树上,你叫一声它叫一声。那些幽会多鹤躺在他怀里,两人听过各种鸟叫。这辈子再也没有跟她一块儿听鸟叫的时候了。
审讯室也是临时的,一头的墙面,靠着一个侧翻起来的乒乓球桌。审讯者三十来岁,张俭进来的时候他在读案卷,头也不抬地说:“坐那里。”
指的是他桌子对过的长板凳。
“问你的问题,你要老老实实回答。”审讯者说,“因为我们对你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他还在读那一摞案卷。
张俭一声不吭。他的一生虽然过了一大半,但做的就是那几桩事,还至于这么用功去读?
审讯者终于抬起脸。这张脸竟有点像小石,比小石大两号而已。你觉得他坐在这样的桌子后面是他自己在找乐子。他没有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样子,反而让张俭刚抓住的自我感觉又失去了。这不会是个业余审讯吧?这年头业余的人物很多:业余厂长、业余车间主任、业余战士、业余演出队,都是些外行们做起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张俭觉得业余是比较可怕的东西,它的自我弥补是把一切做得更过火,因此更业余。
“你出生在哪里?”
“黑龙江省,虎头镇。”
“……就完了?”
张俭的沉默是期待他开导,“就完了’”是什么意思?
“虎头镇就算交代清楚了?”
他还是沉默地等待对方启蒙。难道不清楚?请问你想要我们家的门牌号?街坊姓名?
“虎头镇是日本鬼子比中国人还多的镇子。这一点你为什么不主动交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