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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第九章)(2)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的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的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这楼上谁家来煤,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的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多鹤吃惊地瞪着他,本来摔瘸的膝盖马上痊愈,一步蹿到两个阶梯下面。小石紧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腰,嘴又上来了。多鹤正要叫喊,小石说:“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鹤看着这个看了十年的娃娃脸,看不出他是真诡诈还是开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厂里。”
  多鹤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然,我连你和张俭的关系一块检举。”
  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祸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样?跟我去不去?”
  “你让她去哪儿?”小环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的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鸡蛋一块儿炒。秋天晒的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肉。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风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依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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