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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3)

 
 
  朋友们,所有的爱,坚固得同一座新筑成的城堡样,且是女墙上插了绣花旗子,鲜艳夺目。我呢,在默默中走着自己的道路而已。
 
 
  到了一个地方,大家便坐了下来。行到可歇憩处便应休息,正同友情一个样子。
 
 
  “我应该怎么办?”想起来,当真应当做一点应做的事,为他日证明我在此一度月圆时,我的青春,曾在这世界上月光下开了一朵小小的花过。从官能上,我应用一种欣赏上帝为人造就这一部大杰作样去尽意欣赏。这只是一生的刹那,稍纵,月儿会将西沉,人也会将老去!
 
 
  Láomei,zuohen!(妹子,真美呀!)一个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荣,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为赞美而预备的字句,都全是为你们年青Láomei而预备。
 
 
  颇远的地方,有市声随了微风扬到耳边。月亮把人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大坪里碎琉璃片类,在月下都反射着星样的薄光。一切一切,在月光的抚弄下,都极其安静,入了睡眠。月边,稀薄的白云,如同淡白之微雾,又如同扬着的轻纱。
 
 
  ……单为这样一个良夜圆月,人即使陌生再陌生,对这上天的恩惠,也合当拥抱,亲吻,致其感谢!
 
 
  一个足以自愕的贪欲,一个小小的自私,在动人的月光下,便同野草般在心中滋长起来了。我想到人类的灵魂用处来。我想到将在这不可复得之一刹那,在各人心头,留下一道较深的印子。在两人的嘴边,留下一个永远的温柔的回味。时间在我们脚下轻轻滑过,没有声息,初不停止,到明日,我们即已无从在各人脸上找出既已消失的青春了!用颇大的力量,把握到现实,真无疑虑之必须!
 
 
  把要求提高,在官能上,我可以做一点粗暴点的类乎掠夺样的事情来,表示我全身为力所驱迫的热情,于自己,私心的扩张,也是并不怎样不恰当。且,那样结果,未必比我这么沉默下来情形还更坏。照这样做,我也才能更像男子一点。一个男子,能用力量来爱人,比在一种女性的羞腼下盼望一个富于男性的女子来怜悯,那是好多了。
 
 
  但我并不照到我的心去做。头上月亮,同一面镜子,我从映到地下的影子上起了一个颓唐的自馁的感慨,“不必在未来,眼前的我,已是老了,不中用了,再不配接受一个人的友情了。倘若是,我真有那种力量,竟照我自私的心去办,到他时,将更给我痛苦,这将成我一个罪孽,我曾沉溺到忏悔的深渊里,无从自救。”于是,身虽是还留在别人身边,心却偷偷悄悄的逃了下来,跑到幽僻到她要找也无从找的一处去Láomei,zuohen!一个春天,全在你的身上。一切光荣,一切幸福,以及字典上一堆为赞美而预备的字句,都全是为你们而有。一切艺术由你们来建设。恩惠由你们颁布给人。剩下来的忧愁苦恼,却为我们这类男子所有了!
 
 
  在蓝色之广大空间里:月儿半升了银色之面孔,超绝之“美满”在空中摆动,星光在毛发上闪烁——如神话里之表现。
 
 
 
 
                  ——《微雨·她》
 
  我如同哑子,无力去狂笑,痛哭,宁静的在梦样的花园里匀留,且斜睇无声长坠之流星。想起《微雨·幽怨》的前段:流星在天心走过,反射出我心中一切之幽怨。不是失望的凝结,抑攻击之窘迫,和征战之败北!……心中有哀戚幽怨,他人的英雄,乃更形成我的无用。我乃留心沙上重新印下之足迹,让它莫在记忆中为时光拭尽。“我全是沉闷,静寂,排列在空间之隙。”
 
 
  朋友离我而他去,淡白的衣裙,消失到深蓝暗影里。我不能说生命是美丽抑哀戚。在淡黄色月亮下归来,我的心涂上了月的光明。倘他日独行旷野时,将用这永存的光明照我行路。
 
 
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作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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