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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眼看西方

 
说台湾非常崇洋?

    好像是的。不管货品好坏,一加上洋文包装,就有人趋之若骛。走进豪华大饭店,
侍者对外国客人殷勤备至,对自己的同胞却往往视而不见。有难题存在,总要打上“有
碍国际观瞻”的字号才能得到快速的解决,如果有政客来访,记者最强调的,是此人对
台湾印象好不好。在教育上,当年背诵“床前明月光”和“臣密言、臣以险衅”的一代,
现在忙着送下一代到英语幼稚园读“哈罗,你好吗”。每年夏天一批一批优秀或不优秀
的青年乘着一架又一架的七四七到西方去接受头脑与精神的改造。到了彼岸,大部分就
不再回头。

    可是台湾真的祟洋吗?

    好像又不是。一个金发朋友在动物园里看槛栏里的猴子,旁边一个年轻人突然大声
说:“哇塞!猴子看猴子!”周围的人愉快地大笑。这位中文非常好的朋友一句话不说
地走开。认为西方人是猴子、鬼子、蛮子的中国人可还真不少。中国菜世界第一,中国
人会用筷子真聪明,中国人讲礼义廉耻、重伦理道德,西方人却功利现实、人情浇薄。
中国的夫妻一夜就有百世的恩情,西方的男女轻薄随便,道德败坏。中国人在制礼作乐
的时候,西方人还在茹毛饮血呢!
    如果说台湾祟洋的心理很深,那么“反洋”的情绪却一点儿也不弱。写文章的A,一
旦提到西方的优点,就得赶忙下个注解:“我不是祟洋!”作为招架之用。“祟洋”这
个辞本身就是个骂人的话,表示我们的社会一方面深深受西方文明的吸引,一方面心底
又有很深的排拒感。在这两种冲突的情绪左右之下,就产生许多奇怪的现象。
    譬如说,如果某个生在台湾的金发小孩说,“我要作中国人,我不要回美国”,或
是哪个传教士说,“我热爱中华文化,我把一生献给中国”,我们的报纸会大加喧腾,
每个中国人都觉得得意。反过来说,如果一个生于美国的中国孩子说,“我不要作中国
人”,或一个留学生胆敢宣布“我热爱美国文化,我要献身美国”,恐怕很少中国人不
气愤填胸,骂这个人是数典忘祖的叛徒。也就是说,别人仰慕我们理所当然,我们却绝
对不可以钦佩别人。这个心理怎么解释?
    许多父母千方百计地把儿女送到国外,以逃避台湾的联考制度。这些父母被指责为
祟洋媚外。而事实上,在台湾凡是作父母的,大概心头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希望孩子
无忧无虑地长大,可是在教育制度的箝制下,不得不眼看着他眼镜愈戴愈厚、书愈读愈
死、精神愈逼愈紧张。如果有机会,哪一个父母不希望儿女能逃过这个制度?在这种情
况之下,有父母送子女出国,我们不沉痛地检讨教育制度的缺失,问为什么台湾留不住
人,反而拿出“崇洋”的帽子来指责,这不是也很奇怪吗?
    挣扎在祟洋与排外两种心态之间,我们有时候就像个同时具有自卑感与自大狂的个
人。对人,做不到不卑不亢。许多人对金发碧眼的人固然是讨好赔笑,过度的谄媚,也
有许多人特意地表现自尊而故意以傲慢无礼的态度相对。我们的驻外人员有时在签证手
续土刁难外人,所采的大概就是‘我偏要整你”的心理。在自卑与自大的搅混之下,对
事我们就做不到客观冷静。在讨论台湾种种社会问题时,常发现三种直觉的反应。其一
是:“怎么,老说咱们不好,西方就没这些问题吗?”
    我可不懂,台湾有的缺点,与西方有什么关系?难道说,好,意大利也脏,所以台
湾脏得有道理?墨西哥的污染也很严重,所以我们污染没有关系?别的国家有相似的问
题,于是我们的问题就可以随它去?不管西方有没有类似的问题,我们仍旧得正视自己
的缺陷,不是吗?
    第二种反应是:“你老说欧美文明进步,你崇洋!”这种说辞完全是感情用事。如
果有人说欧洲干净,那么正常的反应应该是,第一问,欧洲干净是否事实?第二问,
“干净”是不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如果两问答案都属肯定,那么第三问:我们如何效法,
做到“干净“?整个程序和祟洋不祟洋扯不上一丁点的关系。
    第三种常出现的反应,尤其来自官方,是说:“那是西方的,不合台湾实情!”这”
不合台湾实情”是个很重的大帽子,一方面骂人家崇洋、一方面骂人家不切实际,一方
面也挡住了改革的呼求。什么建议或观念,只要加上“西方”的标帜,就容易以“不合
台湾实情”来打发掉、而事实上‘凡是“西方”的,不一定就“不合台湾实情”,‘不
合台湾实情”也不表示不能作。公德心不合台湾实情吧?我们要不要公德心?近一代民
主是西方的,我们要不要民主?守法似乎也不合台湾实情,我们要不要守法?
    这三种反应都很情绪化;“我们应该关切的是欧美一些价值观念或行为值不值得我
们撷取。如果值得,那么不管西方不西方,都应该见贤思齐,努力地去“祟洋”。如果
不值得,那么不管西方不西方,我们都不要受诱惑。但是我们若不能清除掉对西方的情
绪作用——盲目地媚洋也好,义和团式的反洋也好——我们就永远不可能面对西方,就
事论事,作客观而合理的判断。
    当一个西方人说:“在台湾吃东西有中毒的危险,过街有被撞死的可能。中国人脏、
乱、嘈杂、粗鲁”的时候,大概没有几个中国人不勃然大怒的,但是我不,因为我知道,
当中国人从东南亚或其他地区回来的时候,他们也说:“哇!那边好落后,吃东西有中
毒的危险,上街会被撞死。他们又脏、又乱、又吵,真受不了!”“他们”听了又如何?
用自家一把尺量天下的,不仅只西方人而已。这个世界,有丑陋的美国人,也有丑陋的
日本人、德国人、法国人,你想,就少得了丑陋的中国人吗?
    更何况,听到别人批评时,正常合理的反应应该是,先问他说的是否真有其事?若
真有其事,如何改进?在听到西方人的批评之后,或者因民族情绪高涨而勃然大怒,或
者特别为了讨好西方而快马加鞭,都是不正常的心理表现。
    收音机里听到立法委员说:“我们出去考察,发觉欧美国会议员都有助理,我们没
有,害我们很不好意思……”说得理直气壮,我听得一头雾水:因为他们有,所以我们
也要——这是什么逻辑?但是今天好像这个现象很普遍:纽约有地下车的涂鸦画,台北
也要有,不管有多难看。美国有自由女神,咱们也来个孔子大像,不管是否实际。这是
心理上的奴隶。反过来,别人出国深造,我偏不出去,我爱国。西方讲开放容忍,我就
偏讲保守的美德;西方人谈尊重个人,我就偏说团队至上。西方愈怎么样,我就愈是不
怎么样。这,也是心理上的奴隶。我们必须除去这个心魔,才能正眼看着西方——他们
反核,我们要不要?他们反污染,我们要不要?他们有休假制度,我们要不要?他们讲
性开放,我们要不要?每一件事作客观冷静的、不自卑不自大、不情绪反应的探讨,中
国人才有可能从西方巨大的阴影中自己站出来。否则,祟洋或反洋,我们都是别人的奴
隶。
                原载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中国时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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