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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3)

 
  你说:“好,上了天啦。”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针扎进了你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我嗫嚅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左眼里,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就要提我为讲师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河、石桥、田野、田野里的红高粱、清闲的空气、婉转的鸟啼……趁着放暑假,我就回来啦。”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的蒸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经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胳膊。最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湿了,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没结婚是金**,结了婚是银**,生了孩子是狗**。我于是问:
 
  “几个孩子了?”
 
  “三个。”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不是说只准生一胎吗?”
 
  “我也没生二胎。”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
 
  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上去,从下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毛,伸着懒腰。
 
  我说:“你可真能干。”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男孩儿女孩儿都有吧?”
 
  “全是公的。”
 
  “你可真是好福气,多子多福
“豆腐!”
 
  “这还是那条狗吧?”
 
  “活不了几天啦。”
 
  “一晃儿就是十几年。”
 
  “再一晃儿就该死啦。”
 
  “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边的白狗说,“这条老狗,还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
 
  我面红耳热,讷讷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窝囊气,搜寻着刻薄词儿想反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地笑着,说:“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儿就来吧。”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
 
  “你不说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样的,就抽空儿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这样……”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她款款地从桥下上来,站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吧。”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为了背着舒适一点儿,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上的草捆,高粱叶子沙沙啦啦地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气的话:
 
  “来耍吧。”
 
  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这一大捆高粱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儿,人和草捆变成了比白点儿大的黑点儿,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桥头到王家丘子7里路。
 
  从桥头到我们村12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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