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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心多么顽固(第二章)(7)

       将军来到烈士陵园,二话没说跪下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暴跳如雷,追问供桌上的香炉到那去了。陪同的人不知是什么好,那将军便连粗话也骂出来了。县革委会的一位领导正好在场,将军指着这位领导的鼻子,规定他在多少天内,一定把香炉重新配好,并且到每年清明的时候,一定要组织当地的老百姓来祭扫。要种树,还要养花,要种名贵的树,养名贵的花。将军就是将军,一通脾气发得县领导再也不敢有脾气。这以后不久,供桌上便有了新的香炉,每到清明前后,源源不断地有人来扫墓。附近的中学生小学生也被组织起来,
       在纪念碑前排队默哀,然后异口同声地宣誓。
       谢静文曾在这客串过一段时间的讲解员,烈士陵园的管理权已经交给了公社,公社没有专门的讲解员,只能临时将她从小学里抽调出来,因为她普通话说得好。谢静文的讲解给当地群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光是因为她的普通话好,而且因为她说了许多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奇闻轶事。为了做好讲解员,谢静文甚至跑到了北京的历史档案馆。她这人有一种做什么事都认真的死脾气,那一段日子,她查了很多资料,采访了不少人,竟然想要为这烈士陵园写一本书。
       我们的幽会地点后来挪到了谢静文的宿舍,由于她不断地变换男朋友,当地的老百姓对她印象并不好,风言风语到处流传。那时候的人都是很保守的,尤其是在性观念方面,我也曾为这件事深深地嫉妒过。说老实话,我觉得谢静文太开放,太放纵自己,太不把男女之间的事情当回事。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阿妍,觉得自己太肮脏了,根本配不上她。那时候,我是真的想和阿妍分手,是真的准备和谢静文结婚。也许,我并不是真的喜欢谢静文,但是就算不是真喜欢,我还是做好了娶她的准备。我觉得这种事应该从一而终,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一种责任感,我想证明自己比她所爱的任何男人更好,比她所接触过的任何男人更强。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了拯救她的准备,挽救她也就是挽救我自己。
       但是谢静文根本就不领这个情,她觉得这事很可笑,觉得我是在扮演一个自己根本不能胜任的角色。为了表明郑重其事,我特意选了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地点,来表明自己要和她结婚的愿望。在一个月明之夜,我们又一次并排坐在那张已经移了位置的供桌上,仰望着圆圆的月亮,我突然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谢静文吃了一惊,说:“老四,你不会是真爱上了我吧?”
       “我想是的。”
       “你想过没有,想没想过我可能不爱你?”
       “我并不在乎你爱不爱我。”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在想,我想我喜欢你,这已经足够了。”
       谢静文沉默了一会,意味深长地说:“那阿妍呢?”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谢静文说:“你应该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然后再来向我求婚。”
       我说我已经想好,我想我确实是想好了。
       谢静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问我到底是喜欢她什么:
       “你告诉我,你看中了我的哪一点?”
       我说这说不清楚,反正是喜欢你。
       月光下的谢静文显然非常妩媚,她非常自信:“我当然值得你喜欢,我又没什么不好,除了不像你那个阿妍那么纯洁无知之外,我想我是比她强,各方面都别她强,喂,你说呢?”
       我说:“你比她强也好,你不如她也好,反正我要娶你!”
       谢静文斩钉截铁地说:“老四,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谢静文不会嫁给你。我绝对不会嫁给你。你知道,我们并不合适,我知道你的好意,也谢谢你的这种所谓好意。但是,你要明白,老四,你应该明白,我不是玛丝洛娃,我是安娜。卡列尼娜,别做傻事了,没人需要你来挽救。”
       我到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是托尔斯泰小说中的两个人物。我问她玛丝洛娃是谁,安娜。卡列尼娜又是谁。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谢静文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想到她可能会拒绝我,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拒绝。那时候,我们又没看过多少外国小说,哪有这种文化知识,刚问完就后悔了,因为她的嘴角已经露出了不屑。谢静文跟我不一样,她有个大伯是很有名的大学教授,人家是在书香门弟里长大的。我的文化知识怎么能和她比,谢静文心高气傲地冷笑了一会,说那不过是两个小说中的人物,既然我不知道,也就没必要再多解释了。她常常是这样,说着说着就会深刻起来,说着说着我就不太明白她要说什么。虽然我也是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用今天的话来说,我们其实还是大老粗,根本没读过什么书,我老四跟她完全不一样。人家才叫是知识分子,人家才叫是有文化,说老实话,我们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当时我只想到自己配不上阿妍,没想到我更配不上谢静文。
       不错,谢静文是曾经开过玩笑,而且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说我和她还是很班配的。我们的家庭成份都不好,因为出身不好,别的知青都走了,只有我们还像弃儿一样被留在农村。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真的班配,不知道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们从来就不合适。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偶然在路上相遇的陌生人,大家都很年轻,都被彼此的身体所吸引,都想尽快地忘掉什么,都想尽快地摆脱什么,偏偏有些东西,既忘不掉也摆脱不了。我感觉良好地下决心要娶谢静文,甚至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壮举。当时确实是在扮演一个拯救者的角色,我自欺欺人地认为可以对她以往的生活不追究。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老四如果不站出来拯救,她很可能就此走上一条堕落的不归之路。我觉得谢静文已经走到河边了,老四必须伸出手拉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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