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心多么顽固(第二章)(4)
时间:2019-05-11 作者:叶兆言 点击:次
有一天练完拳,汗淋淋的谢静文突然神秘兮兮地问我,敢不敢晚上到这烈士陵园来。我们通常都是大清早到这来打拳,然后她去学校,我去上班。这么做差不多已持续了一个月,天天都是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又会冒出这么一个怪念头。
我说:“是不是想试试我老四的胆量?”
谢静文说:“别废话,敢还是不敢?”
“要不要我说老实话?”
“当然是老实话。”
“这天底下,还真没有什么我老四不敢的事情。”
谢静文的眼珠子瞪得滚圆,瞪了一会,的溜溜转起来:“那好,今天晚上十点正,我们在这见面,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就不见不散。”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又要玩什么恶作剧。谢静文是个不肯安分的女孩,她总能想到一些荒唐的鬼点子。那天正好是阴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民间的鬼节。当时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间,我们知青根本不懂得那些封建迷信的玩意。我只是有些犹豫,想自己到底应该不应该去。我觉得谢静文十有八九只是说着玩玩,因为这烈士陵园,就是在大白天,也是没什么人的。我们竟然会选那么一个阴气逼人的地方练打拳,当地的老百姓已经很吃惊了。那时候,我们常常做些别出心裁的大胆举动。说老实话,当时我真的是一点都不害怕,脑子里只想到那怕是上一回当,也不能不去,免得被谢静文这样的女人讥笑。我猜想倒是谢静文很可能不去,她不过是说着玩玩,想借此测试一下我的胆子。
那天的月色特别明亮,早在黄昏的时候,下班回宿舍的路上,我就看到好多人蹲在路边偷偷地烧纸钱。回到宿舍以后,从宿舍的后窗望出去,是一往无际的田野,天正在黑下来,不时地有黄色的火苗突然闪烁起来,东一个西一个没完没了。那时候我只知道人死了以后,出殡时要烧些纸钱,心里隐隐地觉得奇怪,怎么在这几天里,会一下子死那么多人。我只是觉得奇怪,并不知道七月十五这天,有活人要为死去的亲人烧纸钱的风俗。我不知道这只是鬼节的一个保留节目,当时农村搞封建迷信活动,都是偷偷摸摸地进行,而且有意瞒着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
晚饭后,我和同屋闲扯了一个多小时,便到门前的水库里去游泳,游了大约半个小时,换了一身衣服。回屋再看一会书,时间已差不多,便随手捞了一个大搪瓷杯,消逝在黑夜中。我决定把这个杯子留在烈士陵园,以此证明自己确实是去赴过约。有些事,口说无凭,在第二天的一早,我要让这个搪瓷杯为自己作证。这个杯子将成为我确实到过那里的有力证据。
如果说那天晚上一点都不感到害怕,也不完全真实,但是那一点小小的恐惧,根本不足以动摇我的决心。一路上,我想的更多的,是第二天一早怎么对谢静文描述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想自己不妨编个什么故事。烈士陵园所在的那座山叫吴王山,在当地也算是个名山了。历史上,有个什么著名的人物,曾在这打过一仗,因为这一仗打胜了,后来就做了皇帝。这一带是兵家的必争之地,解放战争时期,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曾在这一带激战,双方都死了很多人,据说当时满山遍野全是尸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解放以后,这里修了一个烈士陵园,竖了纪念碑。由于题写碑文的将军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打倒了,从此便没有人敢来祭扫。在我当知青的前几年中,烈士陵园完全是一个废弃的坟场。在纪念碑前,原来有个两头微微翘起的花岗岩供桌,做得古色古香,那位将军被打倒以后,情绪激昂的红卫兵小将曾想将那纪念碑砸掉,动手前,突然想到有些不妥,便把气都撒在了这张供桌上。按照红卫兵小将的思路,有供桌就不对,供桌上还有个香炉,这绝对是封建迷信。于是毫不含糊地把香炉砸了,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供桌往边上移,移到了纪念碑的西边,掀翻在那里。这一倒就是好几年,后来不知是谁把它扶正了,有条腿断了一截,便用砖头垫在下面。我们天天去那练打拳,完事以后,便大腿翘二腿地坐在上面聊天说笑。
我那天晚上完全是准时到达烈士陵园。突然,也是凭直觉,我意识到谢静文已经在那等我了。我原来只想到她可能不会来,现在,我突然觉得她不可能不来。我想她一定会恶作剧,故意吓我一跳。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我故意不弄出声音,想反过来吓唬她一下。远远地果然有个黑影子坐在那供桌上,我轻轻地走过去,离黑影子大约有十米的时候,停下步来,也不说话,默默地看着那影子。显然这就是谢静文,黑影子一动不动,像一头小熊一样地端坐在那。我们相持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大家都在比定力比耐心。十分钟以后,我想这游戏根本没什么意思,便开口招呼她。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喊了好几声,黑影子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终于急了,大声说:“谢静文,搞什么名堂。”
黑影子依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又说:“谢静文,我胆子小,不要吓唬我好不好。”
黑影子还是不动弹,像尊塑像一样。
我走到黑影子面前,想伸出手触摸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突然间,我有些害怕了,自信心开始动摇。如果眼前不是谢静文,那么又会是谁呢。我是不是太冒失了,月光下,黑影子的头上怪模怪样地披着一件衣服。
我的脑袋有些混乱,声音开始发颤:“喂,是你吗,谢静文。”
谢静文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又被她捉弄了。为了掩饰刚刚的恐慌,我继续用那种发颤的声音说:“我好怕,差一点被你吓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