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处的人(2)
时间:2019-01-22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拿去!”他唠唠叨叨,周身发抖。“你们吃饱了,喝足了,喏,还有钱给你们用。我什么也不要!你们去做新皮靴、新制服就是!”
大学生脸色煞白,站起来。
“您听我说,爸爸,”他开口说,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请求您不要这样,因为……”“闭嘴!”父亲对他大喝一声,声音那么响,连他的眼镜都从鼻子上掉下来了。“闭上你的嘴!”
“以前我……我还能隐忍这种大吵大闹的场面,可是……现在我受不下去。您要明白!我受不下去了!”
“闭嘴!”父亲顿着脚,嚷道。“我说什么,你就得听什么!
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准你还嘴!我在你这种年纪已经挣钱了,可是你这个混蛋,你知道你叫我花了多少钱吗?我把你赶出去!寄生虫!”
“叶夫格拉甫·伊凡内奇,”费多霞·谢敏诺芙娜嘟哝说,急得手指头不住动弹。“要知道他……要知道彼佳……”“闭嘴!”希利亚耶夫对她吆喝一声,甚至气得眼睛里涌上了泪水。“这都是你把他们惯坏的!你!全怪你!他不敬重我们,不祷告上帝,不挣钱!你们十个人合成一伙,专跟我一个人作对。我把你们统统从家里撵出去!”
大女儿瓦尔瓦拉张开嘴,久久地瞧着母亲,后来把呆瞪瞪的眼光移到窗子上,脸色发白,大叫一声,头往后仰,身子倒在椅背上。父亲挥一下手,吐口唾沫,跑到院子里去了。
希利亚耶夫家的这种家庭戏剧照例是这样结束的。然而这一回,不幸,一种无法克制的愤恨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大学生彼得。他也性子暴,脾气坏,跟他父亲和祖父一样,他祖父做过大司祭,常用手杖敲教民的头。他脸色煞白,捏紧拳头,走到母亲跟前,把他的男高音提到无可再高的程度,嚷道:“这种责难惹得我讨厌,恶心!你们的钱我一个也不要!
一个也不要!我宁可活活饿死,也不愿意再吃你们一块面包皮!喏,把你们的臭钱拿回去!拿去!”
母亲把身子贴住墙,摇着手,仿佛她面前站着的不是儿子,而是妖怪似的。
“我有什么错处呀?”她哭着说,“我有什么错处呀?”
儿子也象父亲那样挥一下手,跑到院子里去了。希利亚耶夫的房子孤零零地座落在山沟旁边,那条山沟蜿蜒不断,在草原上伸出大约五俄里远。沟边上生满小橡树和赤杨,沟底有一条小溪流过去。房子有一边朝着山沟,另一边对着旷野。
房子四周没有围墙和篱笆,只有各式各样的建筑,彼此挤紧,在房子前面圈出不大的一块空地,算是院子,有些鸡鸭和猪在那儿走来走去。
大学生走到外边,顺着一条泥泞的道路往野外走去。空中弥漫着秋天那种寒冷刺骨的潮气。道路泥泞,这儿那儿有些小水洼闪着光。枯黄的旷野上,秋天正从草地里向外张望,显出一派萧索、衰败、暗淡的气象。道路右边是一片菜园,菜已经割完,地里坑洼不平,景色冷清,零零落落地立着些向日葵,垂着颜色已经发黑的头。
彼得暗想,索性步行到莫斯科去,而且就照眼前这样,不戴帽子,穿着破靴,身边分文没有,一路走去,倒也不坏。等他走出一百俄里远,他父亲就会蓬松着头发、惊慌万状地追上他,央求他回去或者收下钱,可是他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往前走去。……光秃的树木会换成荒凉的旷野,旷野后面就是树林。不久就会下头一场雪,大地变白,河面上结冰。……到了库尔斯克或者谢尔普霍夫附近,他已经衰弱无力,饿得要命,就会在一个什么地方倒下,死了。人们会发现他的尸首,各报就登出消息,说某大学生在某地饿死了。……有一只白狗,尾巴上粘着泥,在菜园里徘徊,找东西吃,这时候瞧他一阵,就缓缓地跟着他走去。……他顺着道路往前走,想着他的死亡,想着亲人的悲伤,想着父亲精神上的痛苦,于是他幻想各式各样的旅途奇遇,一 个比一个离奇,例如山清水秀的名胜、可怕的夜晚、意外的相逢。他想象络绎不绝的香客,想象树林里的小屋,只有一 扇小窗子在黑暗里亮着灯光,他就在小窗跟前站住,央求放他进去过夜,……人家就让他进去,不料他看见一伙强盗。或者,局面好一点,他走进一个地主的大宅子,人家问明他是什么人,就招待他吃饱喝足,为他弹钢琴,听他诉苦,于是主人的美丽的女儿爱上他了。
年轻的希利亚耶夫满心愁闷,浮想连翩,一步也不停地往前走。……前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家客栈,背衬着灰色的浮云,看去发黑。过了那家客栈,再往远看,地平线上有个小小的高岗,那就是铁路的车站。高岗使他想起他当前所在的地方和莫斯科之间的联系,想起莫斯科点着路灯,车水马龙,大学开始上课了。他又愁又急,差点哭出来。眼前庄严的景物整齐而美丽,四下里,万籁俱寂,这却惹得他万分反感,心里又绝望又憎恨!
“小心!”他听见身后传来嘹亮的说话声。
一个他熟识的老女地主,坐着一辆漂亮的轻便敞篷马车,走过他面前。他向她点头,满面笑容。他立刻觉得自己在笑,这跟他的阴郁心境却完全不相称。既然他满心烦恼和愁闷,这微笑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暗想,多半是大自然本身赐给人类这种做假的本领,以便人在心灵紧张的困难时刻也能掩盖自己家里的秘密,就跟狐狸或者野鸭一样。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欢乐和悲苦,然而不论这种悲欢多么重大,外人的眼睛却难于看清,这是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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