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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兔马的回忆(2)

  “小兄弟,快上啊。”关羽现在真的是万分痛苦了,他匆忙地吆喝着士兵们快上来砍下他的脑袋。我突然发现他的脸不红了,一瞬间变得象白纸一样苍白。

  军官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闭着眼睛又是一刀,这刀更惨,砍在了我的主人的肩膀上。      

  “你他妈的干什么吃的?”我的主人开始破口大骂。

  “关大爷,太对不起了。”军官再想把刀抽出来,可依然抽不动,他索性放了手,把刀留在了关羽的肩膀上。然后他换了一把刀,先大着胆子摸了摸关羽的伤口,比划了几下,这回他心里有底了,一刀下去,果真一丝不差地砍断了关羽的骨头,然后是气管,最后是喉咙。

  可是这一刀还是不够彻底,我的主人脖子前面的一段皮还没断,所以他的大脑袋虽然歪了下来,露出了红色的脖颈,可还象是个大皮球似的倒吊在脖子上。

  我的主人用脖子吊着自己的脑袋,却还笔挺地站着,只是血溅了一地。忽然他的身体动了起来,带着肩膀上的大刀向前走了好几步,他是向我的方向扑来了。在即将走到马厩前,他的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然后浑身又抽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安静下来了。

  他们真的找来了一把锯子,把我的主人脖子上最后没断的那段皮给锯了下来,终于把他的脑袋给搬离身体了,他们把关羽的人头放在一个美丽的盘子上,送入了吕蒙的中军大帐,就象是放了一盆美味佳肴,要去送给客人们享用。

  在白色的雪地上,只剩下一具肩膀上嵌着把大刀的无头尸体和一长串黑色的血,那身体是多么熟悉,多么让人景仰。而现在士兵们拖来了一副薄薄的棺材,好不容易才抽出了大刀,把这关羽的身体装了进去。他的身体将被埋在这里附近的地方,而他的人头将被做为礼物送给曹操,我能想象曹操看见我的主人的人头时会是怎样复杂的表情。

  这就是一个英雄的死,虽然有些滑稽,就象历史本身。

  夜晚,雪下得更大了,昏暗的马厩里充满了草料的香味,我依然没有食欲,面对着满满的马槽,我有气无力地卧着。

  我为什么要吃,为什么要活下去?这个问题人永远都无法为我回答。我懒懒地抖了抖脖子,象一只劣等的卧槽马。我再次转动了记忆的车轮——

  第一次见到貂婵是在王允的府第里,我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她和我一样,只是一件工具,我开始明白,人也可以和马一样。她那年只有十六岁,也许还没发育完全,脸红红的,嘴角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后来她被董卓占有了,一天吕布骑着我偷偷地潜入董卓的府第,他吻了貂婵,当时貂婵对他说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的嘴唇,充满了诱惑。董卓的突然回府,打断了吕布的进一步行动,于是,在一个清晨,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吕布用他的方天画戟刺入了董卓的咽喉。

  我时常回忆起在跟随吕布在徐州一带辗转奔波的岁月,在某一个夜晚,貂婵会偷偷地来到马厩,对我说话,有些细节我遗忘了,而有的,则象烙印一样刻在我的心头永不磨灭——

  她说她爱我。她爱我红色的皮毛,爱我发达的胸肌,爱我修长有力的腿,爱我大大的眼睛。

  她爱上了一匹马,说来真有些不可思议,但她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吕布常带着貂婵一起骑马,他们两个一同骑在我身上,我能感到她柔软的身体和两条完美的腿,在这个时候,我就有了一种表现欲,撒开四蹄狂奔起来,让貂婵在我的身上颠簸起伏,让她快乐地叫喊起来,让她把自己的脸埋在我的鬃毛中,让她把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是的,在哪个瞬间,我也爱她。

  现在,我老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如果她还活着,也一定老了,象棵老树一样立在荒凉的大道边,回忆着长安城里的青春岁月。

  白门楼上,曹操和刘备看着下面的吕布还有我。曹操的脸象一把沉默的剑,我之所以这样比喻,是因为他的双目中放出的那种光芒,他不是一个凡人,在那个瞬间,我能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会写诗的人将怎样地改变历史,尽管我可以预见到他将被后人戴上一张白色的面具。

  至于刘备,我说过他是我最厌恶的人。虽然我不怎么喜欢我的主人吕布,但我不希望看到他死。吕布在被俘后曾要求刘备为他说几句好话,刘备点头同意了,随后曹操也几乎同意不杀吕布了,但是刘备突然插了一句:“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于是,曹操下令绞死吕布。

  那回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主人的死,和这回的一样,不是死于战场。吕布终究还是把舌头吐出来以后再死了,他努力地象要憋住,不让自己的舌头跑出嘴巴,但他失败了。他大睁着眼睛,满脸恐怖,下巴和脖子上全是白沫,最后舌头一吐,两脚一伸,就这么死了。我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他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他所扮演的,也不过是个杀死董卓,让汉室苟延残喘最后送给曹操的角色而已,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工具,历史的工具。

  在绞死我的主人的过程中,我看了看白门楼上的刘备,他的嘴角露着一丝暧昧的微笑,我知道他在享受,享受吕布的痛苦,他在复仇,向这个瞧不起他的世界复仇。我看出来了,刘备在内心深处是一个极端残忍的人,尽管他竭尽全力地表现出仁慈。所以,从这一天开始,我恨他。

  黑暗中的记忆象流水一样突然被一道大闸拦住了,什么地方的光亮了起来,我睁开了眼睛,从吕蒙的大帐内,走出一队人,为首的一个抱着一个木盒,我知道,那里面装着我的主人的人头。他们骑上了马,马蹄敲打着雪地,向白芒芒的北方奔去,去曹操的宫殿,那辉煌灿烂的铜雀台。我静静地倾听着他们的马蹄声,在雪夜里特别地清晰,仿佛是在我的心里踩过去。      

  于是,我也听到了一种马蹄声,同样是敲打着雪地,事实上,这正是我自己发出的声音,但不是现在,而是许多许多年前的祁连山下,那自由的时光。那时我还年幼无知,作为一匹野马奔驰在祁连雪峰下,我看着高高的雪山和羊毛般的白云,时而独自徘徊于祁连半山腰的草原,时而跟随着大群的野马去山下的戈壁滩。那匹领头的黑马健壮而老练,我们跟在它后面有一种安全感,它说过,等我长成为一匹成熟的马,将由我来领头。我常喜欢追逐一匹小母马,它全身白色,皮毛光泽夺目,漂亮极了,我们就在雪峰下玩着那古老的游戏,总有一天,它会为我生下一匹毛色红白相间的马,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动物。



作品集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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