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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名义(四十九)(2)

  祁同伟在村后一棵老槐树下站住,怔怔地回想往事。眼前浮现出丁义珍谄媚的笑脸——那是哪一年的春天?在京州市郊的乡村公路旁,丁义珍引着他和高小琴看地。他看着满目青山绿水,一眼就认定这是块福地!当即和丁义珍合谋,以四万元一亩的工业用地价格拿下。嗣后,又把土地性质变更为商业用地,山水度假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两年后,当他和高小琴走进刚落成的会所1号楼,高小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搂着他的肩头,讷讷道:咱们就这样白……白手起家了?
  他笑了:可不是吗?高总,你有眼力,有能力啊,你抓住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机遇,用八千万银行贷款,创造了这个十多亿的奇迹啊!
  高小琴疯笑起来,笑出了满眼泪水:厅长,这奇迹是我们共同创造的!没有你,丁义珍不会把价值六十万一亩的地四万就批给我,银行也不会接受土地做抵押,贷款八千万给我……
  他用手掌堵住高小琴的小嘴:不要这么说,永远不许说!
  高小琴含泪点头,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疯狂地亲吻他,亲得他也躁动起来。那天,他们大白日里在铺着新地毯的楼梯上疯狂地干了一回,干得大汗淋漓,如痴如梦,干出了人生中一场难得的高潮……
  一阵乌鸦叫声打断了祁同伟的思绪。雪停了,一道阳光照射在老槐树苍劲的枝干上,乌鸦飞出鸟巢,欢快嬉戏,享受着太阳的温暖。一只野兔从眼前蹿过,钻进山坡上的柞树丛中。祁同伟调整身位,斜靠在树皮皴裂、合抱粗的老槐树主干上。是啊,高小琴和山水集团就这么空手套白狼创建起来了,从此以后,他和高小琴的爱情性质也改变了。他们成了生意合伙人,一个台前,一个幕后,共同打造秘密商业帝国。人的贪欲永无止境,他们使用各种手段巧取豪夺,抓住一切机会聚敛财富。他们的贫苦出身,使得他们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暴富机遇,因而也就变得百倍疯狂、千倍贪婪!侵吞大风厂股权就是一个例证,现在想想,确实是忘乎所以了,而且又碰上了奸商蔡成功!蔡成功太混蛋了,假造工人持股会决议,以至于埋下今天的祸根……
  祁同伟不禁回忆起又一幕场景——他和陈清泉、高小琴在高尔夫球会所休息,谈起大风厂的官司。陈清泉提醒过,说这事麻烦,侵犯了工人利益,得小心他们拼命。他毫无顾忌地回道,山水集团吃了亏也会拼命。陈清泉知道他是啥意思,问他怎么判?他才不明说呢。只道是怎么判是法院的事,但不管你怎么判都得有法律依据。陈清泉心知肚明,说法律依据他去找,总还有自由裁量权吧?!说罢,马上谈条件,暗示他女儿副处级的问题。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清泉的肩膀,不是副处级,是处级了!这是赤祼祼的交易,底线轻易被他们突破了。
  不知何时,秦老师走到了面前,说是饭做好了,带他回家吃饭。坐在堂屋小炕桌前,看着炕桌上简单的饭菜,他心里感慨万端。粗茶淡饭分外香啊,还是这儿好,没有纷争,没有缠斗,更没有你死我活!
  吃完饭,他到院子里找活干。秦老师拦不住,只好帮他搭把手。他们先把院子里的积雪扫净,墙角落的鸡窝塌了,他们又和了一堆稀泥垒鸡窝。祁同伟是苦孩子出身,干这些活熟门熟路,身子热了,筋络舒展,觉得无比畅快。不料,这桩小小的农家工程却没能最后完工——正给鸡窝铺草顶时,忽然听见天空传来一阵嗡嗡的声响。祁同伟抬头一看,脸白了,扔下工具,快步穿过院子,回屋拿起了狙击步枪。
  一架警务直升飞机越过孤鹰岭,在院子上空盘旋。秦老师手搭凉棚看着飞机,一脸惊讶神情:祁队长,这是怎么了?又发现毒品了?
  祁同伟无奈地叹息:是他们发现我了,您快离开这里!
  是不是你……你出了啥事?秦老师两眼疑惑地望着他。
  祁同伟把秦老师拉进屋:别问了,您快进来,外边危险!
  这时,空中响起了清晰的声音:老同学,我来接你回家了!
  祁同伟紧张地站在窗前,将手中的狙击步枪瞄向直升飞机。秦老师拉住他:哎,祁队长,你这是干啥?人家这是接你回家呀!祁同伟摇头:早就回不去了!这个人是我的克星,只有他能猜到我在这儿!
  是啊,飞机上的这个克星不但知道他在这里,还知道他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恐惧。隐隐之中,昔日那纯真的儿歌声适时地在他耳边响起——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是幻听吗?不是,是警务直升飞机上的高音喇叭放出来的歌。飞机在低空盘旋,一遍遍地播放儿歌。那歌声如清泉流淌,撞击着他心中的岩石,迸溅起一片晶莹剔透的水珠。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顺脸庞缓缓落下……
  秦老师仍不知道发生了啥:祁队长,是不是发生了误会啊……
  祁同伟点头:是,误会大了,这里马上会流弹横飞,您快走!
  秦老师焦虑地说:哎呀,再大的误会也能解释清楚嘛,可千万别动枪啊!你是公安厅厅长啊,怎么能对自己的手下开枪呢?
  祁同伟说:我要干掉那个可恨的对手!他不是警察!
  那……那他是谁?他不是要接你回家吗?还是回去吧!
  祁同伟心中不禁呜咽起来。他也想回去,真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啊!可是,他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他已经走得太远太远了!佛家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他这条船已经离岸日久,他站在这条船上早就看不到岸了,眼前只有无边苦海和滔天大浪……
  秦老师的声音颤抖起来:祁队长,你……你听我一句劝……
  祁同伟一跺脚:别劝了,快走啊您,这个误会已经没法解释了!
  秦老师无奈地摇着头,叹息着,几步一回头,出门离去。
  这时,警务直升飞机在村中一片开阔地降落下来。十几个武装警察和刑警荷枪实弹,一一跳下飞机。祁同伟从土屋的窗前看到,他的冤家对头侯亮平身着便衣,最后一个从飞机上跳了下来,飞机螺旋桨旋起的风将侯亮平的风衣吹得像一面飘飞的旗……
  雪又下了起来。这会儿起了风,雪花被撕成碎粒,打着旋儿在空中翻卷,叫人睁不开眼睛。太阳躲入云层,天空布满阴霾,孤鹰岭陡峭的山崖压抑人心。跳下警务直升飞机,走向秦老师家小院时,侯亮平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腿仿佛灌满了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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