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奇的故事
时间:2018-09-26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我情感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离。我受业的学校,可以说永远设在水边。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摘《自传》中一小节)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倾向不可分。这不仅是二十岁以前的事情。即到厌倦了水边城市流宕生活,改变计划,来到住有百万市民的北平,饱受生活的折磨,坚持抵制一切腐蚀,十分认真阅读那本抽象“大书”第二卷,告了个小小段落,转入几个大学教书时,前后二十年,十分凑巧,所有学校又都恰好接近水边。我的人格发展,和工作的动力,依然还是和水不可分。从《楚辞》发生地,一条沅水上下游各个大小码头,转到海潮来去的吴淞江口,黄浪浊流急奔而下直泻千里的武汉长江边,天云变幻碧波无际的青岛大海边,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滩上布满小小螺蚌残骸的昆明滇池边。三十年来水永远是我的良师,是我的诤友,给我用笔以不同的启发。这分离奇教育并无什么神秘性,却不免富于传奇性。
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特别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于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个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我一切作品的背景,都少不了水。我待完成的主要工作,将是描述十个水边城市平凡人民的爱恶哀乐。在这个变易多方取予复杂的社会中,宜让头脑灵敏身心健全的少壮,有机会驾着最新式飞机向天上飞,从高度和速度上打破记录,成为《新时代画报》上的名人。且尽那些马上得天下还想马上治天下的英雄伟人,为了寄生细菌的巧佞和谎言繁殖迅速,不多久,都能由雕刻家设计,为安排骑在青铜熔铸的骏马上,和个斗鸡一样,在仿佛永远坚固磐石作基础的地面,给后人瞻仰。可是不多久,却将在同地震海啸相近而来的地覆天翻中,只剩余一堆残迹,供人凭吊。也必然还有那些各式各样精通“世故哲学”的“命世奇才”应运而生,在无帝王时代,始终还有作“帝王师”的机会,各有攸归,各得其所。我要的却只能再好好工作二三十年,完成学习用笔过程后,还有机会得到写作上的真正自由,再认真些写写那些生死都和水分不开的平凡人平凡历史。这个分定对于我像是生存唯一的义务,无从拒绝。因为这种平凡的土壤,却孕育了我发展了我的生命,体会经验到一点不平凡的人生。
我有一课水上教育受得极离奇,是二十七年前在常德府那半年流荡。这个城市地图上看,即可知接连洞庭,贯串黔川,扼住湘西的咽喉,是一个在经济上军事上都不可忽略的城市。城市的位置似乎浸在水中或水下,因为每年有好几个月城四面都是一片大水包围,水线有时比城中民房还高。保护到十万居民不致于成为鱼鳖,全靠上游四十里几道坚固的长堤,和一个高及数丈的砖砌大城。常德沿河有四个城门,计西门、上南门、中南门、下南门。城门外有一条延长数里的长街,上边一点是年有百十万担“湖莲”的加工转口站。此外卖牛肉狗肉、开染坊糖坊和收桐油、朱砂、水银、白蜡、生漆、五倍子的大小庄号,生产出售水上人所不可少的竹木圆器及大小船只上所必需的席棚、竹缆、钢钻头、大小铁锚杂物店铺,在这条河街上都占有一定的地位,各有不同的处所。最动人的是那些等待主顾、各用特制木架支撑,上盖罩棚,身长五七丈的大木桅,和仓库堆店堆积如山的作船帆用的厚白帆布,联想到它们在“扬扬万斛船,影若扬白虹”三桅五舱大船上应用时的壮观景象和伟大作用,不觉更令人神往倾心。
这条河街某一段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发出什么不同气味,到如今我始终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城市在经济上和军事上都有其重要意义,因此抗日战争末两年,最激烈的一役,即中外报刊记载所谓“中国谷仓争夺战”的一役中,十万户人家终于在所预料情形下,完全毁于炮火中。沅水流域竹木原料虽特别富裕,复兴重建也必然比中国任何一地容易。不过那个原来的水上美丽古典城市,有历史性市容,有历史性人事,就已早于烈烈火焰中消失,后来者除了从我过去作的简单叙述,还能得到个大略印象,此外再也无从寻觅了。有形的和无形的都一律毁掉了。然而有些东西,却似乎还值得用少量文字或在多数人情感中保留下来,对于明日社会重造工作上,有其长远的意义。
常德既是延长千里一条沅水和十来条支流十多个县份百数十万人民生产竹、木、油、漆、棉、麻、烟草、药材原料的集中站,及东南沿海鱿鱼、海带、淮盐及一切轻工业品货物向上转移的总码头,船只向上可达川东、黔东,向下毗连洞庭、长江,地方人事自然也就相当复杂。城门口照例有军事机关和税收机关各种堂皇布告,同时也有当地党部无效果的政治宣传品,和广东、上海药房出卖壮阳、补虚伪药,及“活神仙”“王铁嘴”一类看相算命骗人的各种广告,各自占据城墙一部分。这几乎也是全国同类城市景象。大街上多的是和商品转销有关的接洽事务的大小老板伙计忙匆匆地来去,更多的是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这些人在水上虽各有一定住处,在街上依然随地可以碰到。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人数多,真正在维持这个水边城市的繁荣,支配一切活动的,还是水上那几千只大小船只和那几万驾船人。其中“麻阳佬”占比便特重,这些人如何使用他们各不相同各有个性的水上工具,按照不同的行规、不同的禁忌挣扎生活并生儿育女,我虽说不上十分清楚,却有一定常识。所以,抗战初期,写了个关于湘西问题的小书时,《常德的船》那一章,内中主要部分,便是介绍占据一条延长千里沅水的麻阳船只和驾船人的种种,在那一章小文结尾说:常德本身也类乎一只旱船,……常德县沿沅水上行九十里,即到千五百年前武陵渔人迷路问津的桃源。……那里河上游一点,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最先提出要求并争取实现它的,就是这个学校一群女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