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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阿来)(5)

  她笑了笑,“我是叫你晚上过来吃肉。”
  “……”
  “我用那杆老秤换来的,那杆老秤。我估摸了一下,你那里,我这里的东西可以换好多吃的东西。”
  “我记得父亲用秤称借贷出去的东西,又用秤称回来。”
  “好了!你侄儿在河边看鱼呢。去叫他回家!”
  夏佳下了楼,热辣辣的泪水又一次涌满她眼眶。这时,西垂的夕阳已靠近山垭口,光线几乎是平直地射进窗户,落在地板上、墙壁上变成一片锈红色。一些木头朽腐,一些岩石风化的某一阶段都会呈现这种红色。
  “嘘——”
  鱼眼夺科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这时,水面已被夕阳辉映得五彩续纷,入眼的只是水面上金属般的光芒,水下的一切都看不见了。但他仍然感到水下小些的鱼已经离开河岸,在从河上吹过的风刚刚变凉时它们就离开了。更小些的在十多天前就开始陆续离开,然后就没有再回来。
  一阵轻风挟带着来自西北方向雪山的寒意吹过河面,吹皱的水面又恢复平静后,现出静伏水底的那些鱼。黝黑的小鱼已经游走,涨满河槽的水也已经跌落了许多,那些半大的鱼和少数几条大鱼依然呆待在夏天里它们待的地方,只是因为深秋河水清浅才显露出来。这时,又一阵风使那些鱼消失在细密的波纹底下。
  夏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夺科。”
  “嘘——”
  “你母亲……”
  “嘘。”
  “叫我叫你……”
  “嘘!”
  “叫你回家。”
  夏佳不顾侄儿的嘘声,坚持说完秋秋吩咐他说的话。但他也只不过把秋秋的吩咐当成一句需要如实转达的话,而不是一件非完成不可的事情。
  夏佳小心翼翼地站到侄子身边看那些呆头呆脑的,同时也令人感到恐惧的鱼。
  夏佳觉得要不是这些颜色、躯体都只和蛇相近似,永远不停地吞食清水并煞有介事地咀嚼清水又吐出清水的鱼,秋天的流水,秋天河底的石头、砂粒,落在河底的秋天的阳光金币般的光点一定比夏天的河水漂亮。夏天漂亮的是河岸的草地,草地上云杉、柏、柳树以及桦树的可人阴凉。夏天的流水不是一种纯净的东西,单单它的气味也显得过于杂乱,夏天的河流带着秋秋那种女人的味道。
  夺科鼓突着一双鱼眼说:“今天这些鱼就要离开了,明年再来。”他问:“夏佳叔叔,这些鱼冬天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你回家吃肉。”
  “鱼一走,冬天就要来了。”
  “你妈用家里的老秤换了肉。”
  “秤?那条鱼才叫老呢。”
  “猪肉。”
  夏佳强调说,同时听见自己喉咙里咽下一口唾沬,他的嘴巴里居然尝到了猪肉的香味,感受到满口油脂的快意。
  “叔叔你看那条鱼的胡子。”
  “哪条?”
  “胡子像蜘蛛腿一样乱动的大鱼。”
  夏佳突然感到心中对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充满温柔的怜悯。一股辛辣的东西流人鼻腔,刺激得他差点咳嗽起来。
  “我们不看鱼了,我们回家去看你妈妈,她在等你。”
  注视着河面一片金光,一种别样的柔情涌上夏佳心头,他又说:“她等你阿爸,他没有回来。你不能老叫她来等你,回家吧?”
  夺科拔出含在口里的拇指,把食指竖在嘴前又一次发出了嘘声。他踮起脚,凑到叔叔耳边说:“它们马上就要走了。”
  这时,那条长胡子大鱼的嘴巴不断翕动,他们仿佛听到鱼嘴里发出了咕咕的声音。
  又一股风顺河而来,把许多看不见的冰凉水沬吹到他俩脸上,他们同时打起寒噤。这就是说,等到地里的庄稼收割以后,麦香从空气中一旦消失,冬天就来到了。
  以后接连好几个冬天,夺科都鼓突着那双被寒风吹得泪汪汪的,决心穷究一切的眼睛向每一个人询问:鱼们到哪里去了?这是他问男人们的问题。
  问女人们的问题是:鱼们冷还是不冷?那些被问话的女人抚摸着冰凉的手指,心中产生出不祥的预感。
  这样又过完三个冬天。
  三个冬天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莫多家的两幢房子有一幢已经被没收了。这年春天——1965年的运动中,他家成为地主。加上最后一代那个名叫夺科的娃娃那双显得怪诞不祥的鱼眼,柯村人都说,这个家族命数已经尽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在相信天命的人群中引起更多的感慨。
  同时,另一个家族又开始他的兴盛过程。那个是和夺科同年的索南家族。他父亲因为在平叛时给部队运过弹药和给养,成为人民公社的大队会计。其实,读者知道,这个漫长过程在三年前已经开始了,秋秋用一杆家传的老秤换取了一块猪脊梁上的肥肉。那个夜晚和这个夜晚一模一样,火塘里火苗显得快活而轻松。秋秋、夏佳和夺科的肠胃、嘴巴都涂满了猪油。屋里没有点灯,寡嫂、小叔子和侄儿的嘴唇都泛着油光,那是塘火映照成的。他们的脸反而深陷在黑暗中间。寡嫂肥厚的嘴唇吸引住了小叔子的目光,单单就那嘴唇的形状与质感而言,是颇为诱人的。因为滋润的猪油,秋秋没有像往常那样长吁短叹。而今天的塘火也是那样温柔地闪烁着。莫多家和索南家同时宰猪。猪崽是莫多家用一段西藏氆氇换来的。莫多家的猪刮烫得很不干净,是秋秋和小叔子共同劳作的结果。小叔子早在把猪刺死时就受到惊吓,煺毛时,秋秋拿刮子,他用瓢随着刮子浇淋滚水,手不断抖索,几次都把水浇到了寡嫂手上,他害怕秋秋斥骂,哆嗦得更厉害了。
 
  而就隔着一道劈柴栅栏,索南家也在他们的新居——人民公社没收的地主财产——院子里杀猪。他们的院子里有许多熟手帮忙,猪烫得白白净净,肚腹已被切开,一大堆热气缭绕的肚肠摊开在一块竹席上。院子里的薄雪已经践踏得十分脏污了。还有许多汉族人在那里围观,这些人是这年春天迁到对岸的,是新建的伐木场的工人。因为河上没有桥,半年来,两岸的人都在好奇地互相观望。这天早上,他们被猪临终时嘹亮的叫声所吸引,小心翼翼地从冰封的河面上过来,脸上带着犹疑不定的神情进了村子,又慢慢踱进他们曾隔岸观望许久的,夏天里开着牛蒡、罂粟花,现在却冻得邦硬的院子。他们一律穿着蓝色工装,观看藏族人杀猪像观看祭祀一样,脸上显露出神秘的表情。


作品集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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