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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阿来)(13)

  最后,她要昂旺曲柯好好代行养父的职责,管教好这个孩子。这个提议,引来了老人们的一片赞同之声。
  在一片叹息声、交谈声和年轻人的嬉笑声中,批斗会结束了。被批斗的人照例留下来,弄灭篝火,清扫地面,然后才能离开。
  秋秋一面挥舞扫帚,一面用狠毒的语言诅咒自己那个长了双鱼眼的儿子,打算就用这把扫帚将他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气。
  这天晚上,村子里好多人都听到了秋秋用力扫地的刷刷声和恶毒的诅咒声。她诅咒了世上的一切有生之物与无生之物,诅咒命运,诅咒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死去的丈夫。好多在批斗会上说了话的人都深感后悔:认为这人即便立刻死去,也会成为一个冤魂不散的厉鬼。人们还听见昂旺曲柯狠狠抽她的耳光,一记又一记。这是暖和的春天的夜晚,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的声音犹如冬天河上冰盖炸裂的声音,清脆而又响亮。索南家和另外少数几家还有人爬上楼面观望,看见昂旺曲柯一记记耳光抽去,秋秋就像一只风车一样在掌风下旋转,她的头发和衣衫都凌空飞扬起来。昂旺曲柯一声不吭,直到秋秋停止诅咒开始号啕大哭才歇下手来。
  秋秋俯伏在村中小广场上尽情痛哭。
  昂旺曲柯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卷,说:“只要你不乱骂,要哭你就哭个够吧,女人家哭够了心里要轻松一点。”
  秋秋仍然伏在一地尘土中哭泣。
  篝火渐渐熄灭,月亮却慢慢升起来了。那一小弯月亮的轻淡光辉笼罩在村子上,笼罩在村外的麦地、河水上,幢幢山影无声伫立,一切仿佛是梦幻、仿佛是神话剧中神秘的背景。昂旺曲柯仰望天空,看见月亮带着预示风暴的巨大晕圈。而夜晚的空气却没有风雨初来的那种沉闷。
  夜露点点。
  月亮升得更高了。那些被采伐过的山坡,失去了森林的覆盖,露出一片片山岩,一道道银光闪烁的流沙,仿佛一张张狰狞的鬼脸。
  昂旺曲柯低下头,恰好看见秋秋已经止住了哭泣,仰起一张苍白的脸看着自己。
  他说:“夜露起来了。”
  “我们”,秋秋说,“我们回家去吧”。
  昂旺曲柯又说:“那年我们被追得东躲西藏,好多晚上,就在露天过夜,看星星,看月亮,看见露水起来。”他突然低声笑了,“我还看见盐从我胡子上慢慢生长呢。那时,你那死去的男人就咒骂天气。你们一家人怎么总要咒骂什么东西。”
  秋秋摇摇头,一脸茫然的神情。
  “那样日子就更没法过了。”他又说。
  “你打了我。”
  “我还会打你的。”
  这时已是曙光初露了,天空中瞬息间就布满了絮状的云朵,这些浅灰色的云朵不久将变成了一天绚丽的朝霞。
  秋秋突然说:“我儿子,我儿子到哪里去了?”
  秋秋和昂旺曲柯回到家里,发觉夺科把饲养蚯蚓的地方彻底捣毁了,包括翠绿整齐的草皮和精巧的栅栏。
  他们还发现夺科留在火塘边的一只广口玻璃瓶。罐头瓶子是从伐木场的垃圾堆中捡来的。秋秋先是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声响,这种声响是那么悦耳,又是那么陌生,加上映进窗户的绯红的霞光,叫秋秋几乎误认为是听到了传说中来自天上的仙乐的前奏。当她寻找声音的来源时才看见了那只盛着蚯蚓的玻璃瓶子,她的脸上立即现出了惊惧的颜色。她看到一只只细小的粉红色的蚯蚓爬到高处寻找出口,遇到瓶盖就立即失望地落到瓶底。奇妙之处就在于它们软软的身体摔到瓶底时竟发出了那么悦耳的声音。
  她一下子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更加痛恨这个半痴半呆、对可恶的东西充满强烈兴趣的儿子了。
  秋秋清清楚楚地想起去世不久的小叔子夏佳小时候的音容笑貌,那一瞬间,像过去许多时候一样,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秋秋透过手指的缝隙,看见储留在墙角的阴影,看见了自己心头难以消弭的悲伤。而她努力不要看见这些,她把脸转向窗口,看见了很多云朵,洁白的云朵。
  昂旺曲柯把滚烫的早茶递到她手上,她还对他笑了一笑。
  “这样才好。”他说。
  她突然说:“要是我的儿子不是夺科,而是夏佳就好了。”
  昂旺曲柯沉默许久,看着她眼望窗外空中流云出神的样子,说:“可是夏佳已经死了。”
  “可是怎么他就吃了鱼呢?”
  “鱼是可以吃的。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把鱼当成美味佳肴,我也吃过鱼。”
  秋秋又轻声说道:“那是怎么回事?”
  昂旺曲柯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把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没有回答。
  这时,楼下的门“咿呀”一声开了。接着楼梯上又响起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这种猫一样的脚步声是夺科所特有的。他一上楼,来到火塘边上,昂旺曲柯就注意到他兴奋得浑身颤抖,但故意不去理会他。
  夺科那双鱼眼一直熠熠发光,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但他想起母亲的严厉责难,吃早茶时努力克制自己,一声不响。只是一改以往吃东西时也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很快就放下饭碗,又第一次按母亲的指点揩干净嘴巴。然后才急急忙忙说:“我看到鱼了。”
  本来秋秋看到他兴致勃勃,又看到他完全像正常人一样吃了早饭,就觉得经过昨天一个夜晚,某种变化已在她内心深处悄然发生一样,认为某种可喜的变化也正在儿子身上发生。她提起壶,给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给自己、儿子又续上满满一碗热茶。恰恰是这时,夺科又说出了那句话。她差点就要发作了,听老辈人说,坏脾气是居住在左边**下的指头大小的小人。秋秋压住左边**,淡淡地说:“你每天不是都去看鱼吗?”
  昂旺曲柯笑笑说:“要知道现在河里尽是该死的木头,鱼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夺科悄声说:“我看见的鱼不在河里。”
  秋秋不禁颤抖了一下,想起鱼从鹰爪下掉到身边的恐怖情景,颤声问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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