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村妒尝杏仁酪 潇湘馆悔制荷花灯(5)
时间:2018-08-15 作者:西岭雪 点击:次
且说黛玉自生日感了些风寒,早起便觉头沉身软,心中不耐烦,因此只说要睡,不叫丫头们在跟前侍候。紫鹃正要预备三月初一王夫人的生日礼,[9]打两三个月头里就留心收了晒干的茶叶好絮在夹纱套子里缝枕头,乐得出来做活儿。因见雪雁两手不停,裁粉纸折莲花,问他:“你不帮忙绣枕套,怎么做起纸花儿来?”雪雁道:“我看姑娘前儿祭奠老爷、太太,说是什么‘母难之日’,哭得那样伤心,想着不如照我们苏州规矩,做几只荷花灯儿,点亮了漂在水里,说是阴间的人看见,照着亮儿就见到亲人了。我们老爷、太太去了这么久,姑娘天天哭眼抹泪的,我也安慰不了别的,帮着做几个荷花灯,顺水漂一漂,也是个念想儿,果然老爷、太太的阴灵收到,也可以保佑咱们姑娘,早日找个好人家儿。”紫鹃啐道:“你作死呢!这也是顽的?大观园里放灯,上头知道了,还了得?没的招姑娘伤心。”雪雁嘟了嘴不服气,心想姑娘总之是天天伤心的,那里用我来招。听得紫鹃说园子里不能漂灯倒也点醒了他,前回藕官烧纸惹了多大的祸,后来被撵出去,焉知不与这个有干系呢。嘴里却仍强辩道:“就算有人看见了,我只说是折着顽儿的,他们未必就知道了。”紫鹃骂道:“人家都说心灵手巧,你白长了一双巧手,却配了个死心眼子?你光知道姑娘是从苏州来的,难道不知道老太太、太太的老家也都在金陵?这园子里十成人,八成倒是从南边来的,怎会连个荷花灯也不认识。何况那些大娘嫂子们,那个不是后脑门儿上长眼睛,就那么好哄?正经老实坐在家里还怕他们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你倒朝网里撞去。”
他两个在外拌嘴,只道姑娘睡着了。岂不料黛玉心里正不自在,并未睡着,不过是懒怠睁眼罢了。听见雪雁说漂灯,又说起自己的爹娘,那眼泪早流下来湿了半边枕巾,想着父母若在世,何至于像如今这般苦楚漂泊?及听见紫鹃教训雪雁,益发感慨,想自己幼失怙恃,寄人篱下,连孝敬父母寄托哀思都要犹犹豫豫没个可筹措处,真真的连丫头也不如。他们总还有个告假,三不五时接回家去见老子娘时,什么话不可说,什么事不可做,强似自己在这里坐牢似的,[1]除非远嫁,竟再没可出去之时。想到远嫁,更是刺心剜肝一般,喉咙里梗起,大咳起来。
紫鹃、雪雁两个并没料到姑娘醒了,忽听里面咳得天惊地动,急步抢进来。看见黛玉浑身抖搂着喘成一团,脸上煞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唬得连声叫唤,递茶递帕子,瞅空儿交换一个眼色,猜到他八成是听见了对话,都觉后悔不已。一个想好好的做什么荷花灯,真叫紫鹃姐姐说着了,没的招姑娘伤心;一个想作什么要教训雪雁,姑娘听见自己不替他着想,岂不寒心?[2]
两个人想着,一边照顾姑娘,一边自己的泪也下来了,竟腾不出手来擦一把脸。那黛玉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越咳越紧,身子软软的往下沉,两个人险些扶持不住。恰值宝玉进来,看见黛玉咳成这样,紫鹃、雪雁两个亦是泪流满面,一惊非同小可,白了脸直奔过来,顾不得忌讳,一把抱住黛玉叫道:“好妹妹,你这是怎的了?”紫鹃、雪雁两个扶着黛玉,正觉吃紧,难得有宝玉将他抱住,一时也不及多想,各自抽开手来,一个去倒水,一个便拧了手巾来给黛玉拭面,又抽空将自己脸上胡乱揩了一把。[3]黛玉软软的倚在宝玉怀里,渐渐喘得匀了,方用力将宝玉推开,[4]羞道:“你怎的……”一语未了,眼泪便流下来,只瞅着宝玉不说话。宝玉坐到床边椅子上,也是呆呆的瞅着黛玉,一颗心刀绞一般,恨不得代他受罪。半晌,轻轻说:“好妹妹,你这样不爱惜身子,叫我怎么好呢?”
黛玉看着他,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口。满心里想要他一句贴心的话,岂知宝玉当着热剌剌说出来,他却是禁受不住,急红了脸:“你这说的什么话?”宝玉也自知情急造次,欲要赔礼,也是满心的话说不出来。因低了头,欲说不说,拿脚轻轻踢着那盆,[5]便也慢慢的滴下泪来。黛玉看他这样,不禁柔肠百转,叹道:“我听说李婶娘带着绮妹妹来了,你不去稻香村问一声?”宝玉道:“我那里还顾得——”忙又咽住,转道:“你若起得来,我陪你过去走走,也使得。”
紫鹃倒了水回来,听见这话,笑道:“二爷倒会说话,看姑娘这样,紧着休息了这半日还觉不好呢,那里还有力气串门子去?”宝玉道:“这倒不然,就是为着妹妹已经躺了半日,若能起得来,还该走动几步,散散心才好。何况只是风寒,虽然体虚咳嗽,多穿些衣裳倒还不妨。若只管躺着,小病倒睡出大病来了。”[6]紫鹃听了有理,便也极力撺掇黛玉起身:“姑娘也躺了大半日了,晚上只怕又睡不安生,倒不如出去散一散,或者还睡得安稳些。”黛玉推辞不过,坐起来喝了两口茶,觉得精神略清爽些,于是对镜理发匀面。宝玉早开了妆匣,亲自选了只飘花簪子便要替他插头。黛玉早又红了脸劈手夺过,嗔道:“谁要你动手动脚的?”自己对着镜子插了。宝玉在镜中看到他桃腮泛赤,杏眼含嗔,凝睇流盼,早不胜情,就势坐下来,痴痴的望着镜子,且与黛玉在镜中对视。那黛玉忙背转身来,不教他看。宝玉不好意思,便要找些话来打岔,因看到窗帘高高挑起,窗沿儿上晒着些干茶叶,茉莉花瓣,便问:“这是用过的茶叶,晒他作什么?”
紫鹃恰好拿着件青织金飞鱼过肩夹纱罗袍进来,闻言代答道:“那是替太太收的,絮在棉纱套子里做枕头,治头疼最有效的。自从上次太太嚷嚷睡不着,姑娘听见了,就留心做起来,已经存了有两三个月了。”宝玉道:“早知道,该告诉我也收起来,两个人一起攒,岂不又多又快。多出来的,好帮老爷也做一个。”黛玉嗔着紫鹃道:“一个枕头还没做好,就嚷得满世界知道。让人听见,还以为我们是专做枕头的呢。”紫鹃一笑,并不辩解,宝玉反不过意,笑道:“妹妹何必多心?四妹妹每年都自己做几盒子茉莉香送人,谁难道笑话他开香料铺子的不成?我往年替这些姐妹祝寿,也是把兰花、栀子晒干了兑在石蜡里,这些年下来,也不知做了几十盒蜡烛送人。”黛玉沉下脸道:“我拿什么比你们,我原不是你家的人。你们公子、小姐偶尔兴致来了,做一盒半盒香烛,原是雅趣;我做茶枕,就成了针线上的粗人了。”宝玉叹道:“这也要恼。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从来不曾送过你。只是这些本是小时候的顽意儿,送旁人使得,若给你也是跟他们一样的礼,倒是慢怠妹妹了,所以年年总不肯这样敷衍。你又想到那里去了?”黛玉无话可对,转身向紫鹃道:“这会子腻歪歪的,怎么又找出这件夹袍子来?怪笨重的。”宝玉忙劝道:“如今春寒料峭,穿脱衣裳正该加些小心,最是马虎不得,若嫌笨重,我替你提着后摆倒使得。”黛玉啐了一声,扭身出门,宝玉忙跟出来。[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