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8)
时间:2018-05-30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不是不爽快,我有事情。”
“你的事我知道。在……上也有那样一句:”我有事,‘这是一个男子通常骗自己的话,不是么?“
“亏你记得这样多。”
“你是这样写过!你的神气处处都象你小说上的人物,你不认账么!”
“我认了又有什么办法?你是不是我写过的女子呢?”
秋君诧异了,痴想了一会,眼睛垂下不敢再望雷士了。在这清洁的灵魂上,印下一个不意而来的黑色戳记了,她明白在身边两尺远近的男子对她的影响了,过了许久才用着那充满热情与畏惧的眼光再来望雷士先生。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雷士先生说,说时舌也发抖。
女人不做声,却喊她的母亲。母亲虽回了头,心却被赵云的枪法吸引祝“妈。”女人喊她的妈,不说别的,就撒娇模样把头伏到她母亲肩上去,乱揉。
“怎么啦?”
“我不愿意看这个了。”
“还不到你的时间!还有一点多钟才上装!”
“不看了吧。”
“你病了吗?”
“不。”
“到哪里去?”
“玩去,”她察看了腕上的手表,“还有两小时,我们到金花楼去吃一点东西去。”
“你又饿了吗?”
“不。我们到那里去坐坐,我心里闷得很。”
“好,我们去,我们去。雷士先生,我们一道去,高不高兴去呢?雷士先生,若是不想看这戏,我们就去玩玩吧,回 头再来看阿秋的×××。”
雷士先生不做声,只望这女人,心中又另外是一种空洞,也可以说仿佛是填了一些泥沙,这泥沙就是从女人眼中掘来的。
女人极其不耐烦的先站起身来,象命令又象自己决定的说,“去!”雷士不由得不站起身子。这时女人极力避开雷士,不再望雷士,且把眉微蹙,如极恨雷士先生,不愿意与他在一个地方再坐。雷士先生则只觉到自己是无论如何将掉到这新掘的井里了,也不想逃,也不想喊,然而心中怔忡,却仍然愿意自己关了房门独在一间房里,单独来玩味这件事,或仍然在大街上无目的的行走,倒反而轻松许多。
十二、车中
在汽车中,雷士先生与那做母亲的坐在两旁,秋君坐正当中,头倚在母亲肩上,心绪极其不宁,时常转动,不说一 句话。雷士先生也无话可说,只掉头从车窗方面望外边路上的灯。他除了这样办,再也想不出另外一种方法了。他有点害怕这事的进展了,他不避退是不行的。虽然退,前面一个深坑他依然看到,那里面说不定是一窖幸福,然而这幸福是隐在黑暗中的,要用手去摸,所摸到的或者是毒蛇,是蜥蜴都不可知。
他到这个时候又依然不能忘记那个作知事的年青大学生,他且不能忘记自己的地位。他记得这母亲方才在包厢中提到那新夫婿时的态度,也记得女人在日里提到她丈夫的态度,想起这些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了。在一切利害计算上神经过敏比感觉迟钝是更坏一点的,所以他又宁愿意仍然作为不了解女人的心情那样来与那母亲谈话了。
然而做母亲的见到女儿心中烦躁,却不来与雷士先生谈话,只把女儿搂在怀里,贴着女儿的脸。雷士先生就在那一 旁,懊悔自己白天做错了事,把一种机会轻易放去。又觉得自己实在蠢得可笑。
十三、金花楼
到了金花咖啡馆门前,雷士先生先下了车。其次是女人,下车以前先伸出手来,给他,他只得把手捏着,扶女人下来,又第二次把那做母亲的也扶下来,在这极其平常的小小节奏中,雷士先生的心正如一缕轻烟,吹入太空,无法自主。他仿佛所要的东西,在这些把握中就得到了。又仿佛女人是完全天真烂漫,早把在戏场时的事早已忘掉,因为女人一入这大咖啡馆,听到屋角的小提琴唱片,在奏谷弗乐曲子,又活泼如日里在那花店买花时情形,假装的病全失去了。
找到一个座位后,雷士先生为了掩饰自己的弱点起见,把忧郁转成了高兴,夷然坦然的去同那母亲谈话,又十分大方的望着女人笑,女人也回笑,这样一来,大家可以无须乎具有任何戒心,纵或在身体方面免不了有些必然的事,在心上倒可以不必受苦,方便自由多了。她要雷士先生始终对这种心情同意,故向雷士先生说,“这里不比戏场,同母亲说话,是不怕被锣鼓搅扰的。”
“是的,我忘记问老人家了,过年也打点牌玩吗?”
“没有人。白天阿秋不唱戏,我就同她两个人捉皇帝,过五关,这几天也玩厌了,看书。”
“我听说老人家还能看书,目力真好。”
“谢谢雷士先生今天送的一包书,还有那些礼物。我阿秋说这是雷士先生送我的,我见到这样多的东西时,骂阿秋不懂事。阿秋倒说得好,她说书应当归她所有,东西归我,好笑。雷士先生,你对我们的好处,我们真不好说感谢的话了,天保佑你得一个——”“妈妈,”女人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我们过杭州去?”
“你说十八到二十没有戏,就十八去。”
“十八!”女人故意重复说及十八,让雷士先生听到,且伶俐的示意雷士先生,请他注意。
雷士先生说,“喔,十八老人家过杭州吗?”
“阿秋说去玩两天,乘天气好,就便把嗓子弄好点。她想坐坐船了,想吃素菜了,所以天气好就去。雷士先生近来是……”女人又抢着说,“妈,我们住新新,住大浙?”
“就住后湖新新,随你意思。”
女人又说,“雷士先生,你近来忙不忙?”
“……忙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