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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2)

  妹妹说:“阿哥啦,他们都在念经,你快快起来。”
  哥哥立即感到头顶和背脊上毒烈的阳光变得沁凉,好似感受到轻柔的湖水在荡漾。
  他摇摇油汗淋漓的和尚脑壳。
  一只牛虻落在了秃头上。
  “牛蝇咬你了,阿哥丹巴。”
  丹巴舅舅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艰深梵语。他不肯举起双手,只抖动眉毛。头顶相应的部位也颤动起来,牛蝇抖抖透明的美丽翅膀避开那块地方,一夹双翅,又在另一个地方扎下了尖利的吸管。小和尚又抖动耳朵,这次,牛绳根本就不在头皮跳动的那块地方。
  妹妹笑了起来,笑声明丽清脆,犹如此时使草原使寺庙的金顶变得明亮辉煌的阳光。
  而做母亲的哭声像牛蝇在快乐地嘤嘤歌唱,这种嘤嘤声也是蜜蜂歌唱的声音,是那些看不出流向的河水穿过平坦无垠的草原与深厚阳光屏幕的声音。
  哭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
  哭声是孤独的,是一个个男人先后离开,而把一部分生命弃置在她脚前的女人的哭声;笑声出自一个天真未凿的混沌女子。哭声与笑声同样饱含深刻的启悟。据说当时丹巴舅舅眼前开始飞舞金光,一些不连贯的从未修习过的经文从口中吐了出来。他看见夺目金光中经堂厚重的木门慢慢洞开了。
  舅舅被太阳晒昏了。他母亲的哭声穿过心房。
  经堂的木门果然洞开了。
  许多脸膛红润的、皱纹深刻的、快乐的、忧戚的、似有感悟的、麻木不仁的和尚脸重重叠叠地出现在阳光下。众多的眼睛都被强光刺激得眯缝起来。等那些眼睛睁开,就看到了一个蓬头的妇人和一个赤脚的少女,看到活佛托起小和尚的头,有人递给他一瓢凉水,活佛把凉水含进了他的金口,“噗”一声喷到小和尚的脸上。
  小和尚呻吟一声,说:“水。”
  喝完水,丹巴舅舅突然对活佛说他看见了佛本生故事里所说的鹿群,它们在湖边饮水,它们踩在湖底倒映的白云上边,颈上挂着银铃铛,脚踝是少女的脚踩。
  他说这是黎明时分。
  他说听到了渐渐黯淡的月亮像流水一样哭泣。
  活佛吩咐舅舅的伯父泽尕尔甲过来,给丹巴身上的鞭痕涂满一种黑色无味的药膏。
  这时只有阳光静静倾泻。
  活佛问趴在地上的小和尚听到了什么。
  他说听到风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像火苗一样抖动吗?”
  “像。”
  “像水一样回旋吗?”
  “像。”
  “起来。”
  舅舅起来了。
  “我将收你为我的亲授弟子。”
  舅舅又跪了下来。
  和尚们祝颂活佛新收下的弟子的智慧,像洁净晶莹的井水,清泽圆润的玉石,饱满如秋天的浆果和溢蜜的蜂巢,幽深如月夜的笛音,光耀如同太阳和月亮。
  我的外婆也跪下了。她感激涕零的嘤嘤哭泣又和母亲银铃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只有小和尚的伯父心事重重地坐在远处,坐在中心的边缘,处于事件之外。按照佛学观点,他的存在可以当作一种影子而忽略,或者干脆取消,但他依然自在地坐在那里,手抚包着各种药材的包楸,心事重重,他不喜欢不能直接疗治人身疾苦的和尚。
  活佛过来问他这样能从空中望见什么。
  泽尕尔甲说:“我老了,我看不见蓝空中出现洁白的莲花。我不想看了。”
  “那你还看见什么?”
  “我看见天快变了。”
  果然,远处的水面上有一阵旋风卷起了高高的一柱水花,被太阳照耀得五彩斑斓。
  “那是1950年7月间的事情。”舅舅在色尔古村后的草坡上对我说。
  这是1968年春天。舅舅的哮喘病犯了,我在学校请了假,帮他上山拦羊。初春时节,黑色的灌木丛上挂着绵羊一绺绺的绒毛,天气就要变暖,剪羊毛的季节就要到了。《羊毛剪子嚓嚓响》,这首澳大利亚民歌在我们那里流传得很广。
  吃了一冬的没有养分的枯草,新草迟迟不肯露头,每过几天就有一只瘦弱的羊子躺倒在山坡上,闭上灰色的眼睛。灰色是羊眼在任何季节任何时候的颜色,羊子们就是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们。
  羊子把舅舅看得一脸青灰。
  舅舅说那天活佛刚刚确立他为亲传弟子,人群还没有散开,远远的草滩上就出现了一匹红色的快马,带来解放军离这里只有几十里了的消息。
  不久,活佛就去内地参观。
  临行时活佛说:“这样也好,你就先练练打坐吧。先根除俗念,回来我就授课与你。”
  等丹巴舅舅再次见到活佛时,活佛已经当了政协主席,按照政府的意思得裁减寺庙人员。于是舅舅回到农村发展生产。活佛为舅舅摩了顶,说:“你必得多多行善,孝敬父母。其实所有因明学问,天地奥秘也深藏于人世之间。你去了吧。”活佛把一摞银洋搁在他手中,“你去了吧,不要回头。”其时,朝鲜战争已经爆发,世事变迁,使活佛大彻大悟,挥金如土。据说为战争募捐时,他献给政府的金条足够买下半架飞机。后来,舅舅看见电影里或我的连环画上,在空中化为碎片的飞机时忍不住扼腕叹息。
  舅舅躺在草坡上唤我:“阿来。”
  “嗯?”
  “活佛对我讲了那番道理,才给银洋。他给其他和尚都是纸票子。”
  “阿来。”
  “嗯。”
  “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丹巴舅舅说:“我怕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的,我明白。”
  他这才惬意地叹息了一声,像一个临死的人一样,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皮。那些日子我确实以为他就要死了。阳光与风驱散了山间的蒙蒙雾气,群山与草原边缘的城镇出现在远处。刷经寺镇上除了城镇所有的一切外,还有一座陆军医院、一座军营和一座漂亮的烈士陵园。我父亲曾在那所医院里治过伤,那座陵园里有他的战友。


作品集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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