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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2)

  但奇怪的是今天这黑猫性情,无端的变了。
  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黑猫开始来在这四个旅客中思索那可以亲近的人了。她要的是一种力,一 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暴雨后的休息。过去的那个已经安睡在地下的男子,所给她的好经验,使她回忆到自己失去的权利,生出一种对平时矜持的反抗。她觉得应当抓定其中一个,不拘是谁,来完成自己的愿心,在她身边作一阵那顶撒野的行为。她思索这样事情时,似乎听得有人上山的声音了。
  她又从窗口去望天上的星,大小的星群无从数清,极大的星子放出的光作白色,山头上显得出庙宇的轮廓,无论如何天是快明了。
  听到鸡叫的声音,听到远处水磨的呜咽声音,且听到狗的声音。狗叫是显然已有人乘早凉上路了。在另一时,她这时自然应当下床了,如今却想到狗叫也有时是为追逐那无情客人而怀了愤恨的情形的,她懒懒的又把窗关上了。
  那驼子原是一个极准确的钟,人上了年纪,一到天亮他非起床不行,这时已在那厨灶边打火镰燃灯,声音为黑猫听到了。
  黑猫在床上,象是生了气,说,“驼子,你这样早做什么?”
  “不早了,我知道。今天天气又好,今年的八月真是菩萨保佑!”
  驼子照例把灯一燃,就拿灯到客人房中去,于是客人也醒了。
  一个客人问驼子天气怎么样。
  “好天气!这种天气是引姑娘上山睡觉,比走长路还合式的天气!”
  驼子的话把四个客人中有三个引笑了,一个则是正在打哈欠。这打哈欠的人只顾到打哈欠,所以听不真。驼子象有意说话给这四个客人以外另一个人听,接口说:“如今是变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来的人成天早早起来作事。从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来的也更早,但作的事情却是从他相好的被里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们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雾大对面不见人,还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浓心干净的女人了。”
  主人黑猫在后房听到驼子的话,大声喊他,说,“驼子,你把水烧好,少在那里说呆话!”
  “噢,噢,”这驼子答应了,还向这四个客人做一个烂脸,表示他所说的话不是无根,主人就是一个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说的是“世界变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时唱歌喝酒,倒来作饭店主人。作了饭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话说完,因为已到了灶边,有灶王菩萨在。大约是天气作的怪,这个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不应当了。
  听到驼子发了感慨的黑猫,这时已起了床,趿了鞋过客人这边房来,衣服还未扣好,一头的发随意盘在头上蓬起象鹰窠,使人想象到山峒狼皮褥上的媚金,等候情人不来自杀以前的样子。客人中之一,听到驼子的不平言语,见有黑猫的苗条身段,见到黑猫的一对胀起的奶,起了点无害于事的想头,他说:“老板娘,你晚来睡得好!”
  她说,“好呀!我是无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板在一处,那就更好。”
  黑猫在平时,听到这种话,颜色是立刻就会变成严肃的。
  如今却斜睨这说笑话的客人笑。她估量这客人的那一对强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后又望到这客人的那个鼻子,这鼻子又长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里穿衣,系带,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灶边去套草鞋。说笑话的那个客人独在最后。在三个伙伴出去以后,黑猫望到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种说不分明的潜意识在,所以手揣到自己的怀里把身子摇摆着,想同客人说两句话。
  这客人虽曾与黑猫说了一句笑话,是想不到黑猫此时欲望的。伙伴去后见到黑猫在身边,倒无一句可说的话了。他慢慢把裹腿绑好,就走出房了。黑猫本应在这时来整理棉被,但她只伏到床上去嗅,象一个装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个客人,因为找那扎在床头的草烟叶,从外面走来,黑猫赶即起来为客人拿灯照亮,客人把烟叶找到,也不注意到这妇人与往日大不同处,又走出去了。
  黑猫拿了灯跟出房来,把灯放在灶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担水,就拿了扁担在手,又从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门开了,外面的街有两三只狗走过身,她又忙把门关上。“驼子,近来怎么野狗又多起来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来了。我说了多久,要装一个药弩,总不得空。我听人说野狗皮在辰州可卖三四两银子一个,若是打到一对狐种狗,我就可以发财了。”
  那大鼻子客人说,“岂止三四两银子?我是亲眼见到有人化十块钱买一个花尾獾子的。”
  “这话信不得。”另一个客人则有疑惑,因为若果这话可靠,那这纸生意可以改为猎狐生意了。
  “谁说谎?他们卖獭是二十两银子,我亲眼见的,可以赌咒。”
  “你亲眼见些什么呢?许多事你就不会亲眼见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这话是黑猫说的。说了她就笑。
  他们都不知道她所说意义何所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而笑。
  但这个大鼻子客人,则仿佛有所会心了,他在一种方便中,为众人所忽略时,摸了一下黑猫的腰,黑猫不作声,只用目瞅着这人的鼻子,好象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种东西。
  虽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兽物,本用不着害怕的,所以不久黑猫又开门出去担水去了。大鼻客人也含了烟杆跟了出去,预备打狗或者解溲,总有事。这一担水象是在一里路以外挑回的,回来时黑猫一句话不说,坐在灶边烤火。
  驼子见大鼻客人转来更慢,却说以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猫。某一个地方总也真有那种能吃人的猫狗吧。被狗吓的是有人,至于猫,那是并不象可怕的东西了,有人问到时,大鼻客人是说得出的。
  洗完脸,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为客人煮了一碗鸡蛋,把蜂糖放在鸡蛋里。吃完后,送了钱,天已大亮,四个客人把扁担扛上了肩,翻出去了。黑猫主人痴立在门边半天,又坐到灶边去半天,无一句话同驼子可说。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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