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老屋

河水悠悠，一襲蓑衣披身的船夫乘著木舟順流而下，一路劃過桃林酒香、連綿沙丘、一碧芳草，來到了河流盡頭，放下手中船槳，停下來看，一樹欲盡的繁華。

 

 

歲月繁複曲折，好比老屋天花板上懸掛的蜘蛛網，交錯纏繞，編織出歲月的形狀。我拿起手中的掃帚，往上邊一抹，蜘蛛網就被繞進了一個漩渦裡，不留一絲蛛絲馬跡。天花板又恢復到了原本熟悉的純白。

 

 

一縷縷流動的煙絲，從燃燒著的蠟燭上，徐徐升起，融化在悶熱的空氣中。「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我坐在一個巨大的水果蛋糕面前，兩隻手在胸前握成拳頭，挨在桌邊看著眼前閃著玻璃亮光的葡萄和草莓。圍繞在我身邊的小夥伴們在輕輕拍著手，一邊唱著歌，一邊搖晃著那頂著彩色禮帽的小腦袋。有點五音不全，但卻依然動聽。我看了看夥伴們，他們也看了看我，彼此紅粉的臉龐印入了眼眸。「謝謝你們！那我現在要許願啦！」我閉上眼睛，十指交扣放到鼻尖前，稍稍低下頭，默默地許下了一個願望。「好了，吹蠟燭吧！一、二、三！」凌亂的風從我們鼓得圓圓的腮幫子裡吹出，微弱閃爍的火光於是匆忙地熄滅了。老天爺啊！求你了，一定要實現我的願望啊！好嗎？「哇！太好了，可以吃蛋糕了！」大家都站了起來，使勁湊近蛋糕去看哪塊最多鮮奶油和水果。

 

「我要這個這個！」

 

「不行，我要這個！」

 

「你都這麼胖了就少吃點吧！」

 

「我不要。」

 

「好好好，今天你生日，你說了算。」一向愛跟我搶東西吃的那個男孩，把最大的那塊蛋糕讓給了我。

 

「那，這顆草莓給你。」我把蛋糕上唯一的一顆草莓放到了他的盤子上。他於是咧開了嘴，驚喜地看著我。

 

「哇，好甜！」他嘟著嘴嚼著，含糊說道。

 

那夏日絢爛的艷陽，耐心地陪著我們度過了一整個下午，而那天的黃昏，卻似乎提前來到了。

 

「我們走啦！下次再來玩啊！」夥伴們穿好鞋子，一個個朝門口走去，到了門口的時候，就轉身跟我揮手再見。我把他們送到門口，告別道：「好啊！那不如，就明天吧！」老屋的門在他們漸行漸遠的喧鬧聲中關上了，而我，也只能送他們到這裡。客廳裡頭殘留著一地若有似無的腳印，那髒亂的白色蛋糕盒讓房子多添了幾分狼狽與落寞，像是天花板空蕩蕩的倒影。我挨坐在沙發上，摘下頭上的禮帽拿在手裡，在向今天逝去的時光謝幕。

 

 

此時窗外的天空也漸漸變黯淡了，泛有幾抹金魚的橙黃。今天的黃昏，似乎跟那天的黃昏重疊了，我又看到了夥伴們的瞇瞇眼，一排排不整齊的乳齒。我徐步走到陽台，打算清掃一下白馬過隙揚起的陣陣塵土，無意之中，發現了那盤父親栽種的海棠。舊時的風華絕代，如今已經淪落為夕陽施捨的一抹殘影，可是，我卻能在那枯枝的盡頭，看到一抹熟悉的紅。

 

 

「爸，你又在這裡偷偷吸煙了！」看到父親瑟縮在寒秋夜裡的窗外，我就不禁想要走出去安慰那蕭瑟的背影。「功課都做好了嗎？你啊，不要太過逞強，成績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父親擰過頭來看了看我，那略帶憂慮的眼神又隨即投向墨綠深處。「你又轉移話題了。嗯，我知道。」我默默走到父親身旁，沒有煙縷飄來的那一邊。「小時候的你可不像現在這樣，調皮得很，又愛惹麻煩。每天夜裡都喜歡讓我帶你去海邊兜風。」父親乾燥的唇間吐出一團輕煙，無拘無束地擺動，像一尾大鯨魚，緩緩游向海棠花，在葉尖上輕輕一吻。父親此時的眼裡，似乎比剛才更多了一些柔情和疼愛。「不過啊，要是你永遠都長不大，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靜靜待在我身邊，聽我說那些童年往事了。」父親又再次把煙草含在嘴裡，一吸一吐間，又將化作空氣中的刺繡圖騰。「是嗎？爸，那你覺得小時候的我可愛嗎？」我托著腮，看著海棠樹上一個欲生又未生的花蕾。父親沒有回答我，只是又繼續說著他回憶裡一幕幕場景。「你還記得嗎？這株海棠，是你十歲的時候嚷著要買的。當時我又沒什麼本事，賺不了錢，只能給你買株小的，它也就是近幾年才長這麼大。下一年的春天，該是它第一次開花吧。」我繞過父親身後，走到海棠面前，伸手想要去觸碰那薄霜凝結的葉子。指尖漸漸傳來父親掌心的溫度。

 

此時此刻，海棠花的溫度早已涼透，而指尖上傳來的，也早就替換成刺手的荊棘和那悄無聲息滴落的淚水冰涼。歲月無情的捉弄，讓我們都錯過了美好的時光，春去秋來的殘酷更替，磨走了我們的靈魂，只留下空蕩蕩的軀體。還沒來得及欣賞的海棠花，在一個又一個看不到的夜光里，凋謝盛開，任憑它怎麼等待，都只會換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季。父親也一樣。那一晚，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清父親的臉，他就已經在轉眼間老去，稀疏髮絲爬上霜，陌生的模樣也好比枯葉瘦黃了。如今我們相隔甚遠，我該從何處尋回我們當初月夜下的笑顏？

 

 

今年已經不知道是搬離老家的第幾個年頭了，我獨自一人回鄉，打算在老屋裡住上幾天，找回那些年裡的快樂。發霉與鐵鏽的氣味充斥鼻腔，我聽見了廚房水龍頭水滴破碎的聲音。偌大的房子，只靠我一人的體溫來讓它暖和起來，多少有些單薄，於是，我就試著在回憶裡取暖。

 

 

還記得，我們天真爛漫的笑臉，在彼此的回憶中永遠不會缺席，儘管屋外紅塵滾滾，我們的快樂，都是最純粹的。在逐漸淡化的流年裡，在一場下不停的時光雨裡，我正在淋雨找回當時那一雙雙若隱若現的足跡。因為有些東西，它只存在於回憶裡。秋夜裡，你的髮絲映照著月光的白，河面上掀起的波浪，無聲無息地蔓延至你的眼角。每當想起那天你嘴角的一絲笑意，淚水都會變成甜的。靜謐的星空，是流動的童年，一連串的光景，有你我的臉龐，還有一種相視而笑的默契。如今的你和我，有太多彼此不知道的秘密，你說我懂得太少，我怪你顧慮得太多，於是我們都在一堵墻的兩邊，書寫著自己的逝水年華。那些曾經的歡聲笑語，是不是都被鎖在了老屋裡頭呢？

 

 

過去的我一味地相信，只要回到這裡，把一切恢復原狀，快樂就會重新光顧，殊不知現在的我，正在踏著一條回憶通向未來的路，每一個足印，都將化為來時的路。如果你不怪我懂得太晚，你願意讓這座老屋成為我們之間的牽絆，跟我約定好，在下一次花開時一同回到這裡，看那一樹芳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