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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晚会(3)

  少年听主席说如何的用了全体的诚心才请得洪先生时,感动到要流出泪来了。看到大家拍掌,也不由的随到别人狂拍。心中有一种酸楚,又有一种感谢,又快乐,又惶恐。说到,“先生在信上答复了我们,说是无论如何总能在八点以前到会。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可敬的先生还不见来,是病了么,还是有别的事?”听到这里,他已忍不住了,就想站起身来。
  “想洪先生不会失约的,或者早已到了会!”少年听到这时,心想,走上台去,是时候了!于是,把身子努力拔了起来。刚一起身,后面一个人就嘘一声。在这一嘘中,他颓然坐下来,心中又感激又不平,把头掉过去,极其可怜的去望那嘘他的人。那个人,正为他起身深怕妨碍了他瞻仰讲演人的视线,全然不知道他所等候的就是眼前这个人。他且预期打了哨子后少年的头必要回过来,还是妨碍他的事,因此先就做成一个很憎嫌的脸,眉目间把一些不高兴,鄙夷,以及种种不好神气都放进去。少年见到这样一张烂脸,轻轻的放了一口气。“这也是对我人格上的诚敬!恨我的就是极其爱我的,因为脏,所以误会!”他又把这人饶恕了。
  “我可以和他谈两句,”不能自已的,他又回过头去。那汉子正等得十分焦躁,当少年脸转向自己时,很想打这少年一拳,同时恶狠狠的看了少年一眼。
  “这是误会,这是一个可笑的误会,朋友,你等一下会知道的。”把话故意自言自语的说给别人听了,偷偷的斜睇下,见到一张脸在枭样的冷笑。
  “招待员吃冤枉饭!”那汉子自言自语说。
  少年就听到另外一个人说,“什么鬼都来了!还说责任。”
  的确,招待员的责任!把一个讲演人请来,竟不认识,竟把他赶到一个角落去坐!
  讲台上,新来了两个年青女人,白的裙裳,把大家的眼睛都吸祝这是本日介绍讲演人诗歌的两位女士。
  女人,手上各拿了一束稿件,到了台上后,听到下面间时而起的略近于玩笑的掌声,大致是想起别的什么事,坐下后,脸忽儿红起来,不久,又从讲台旁那小个小门走去了。
  主席又起立。
  “诸位,我们可敬的洪先生这时还不见来,不知是什么缘故。或者是洪先生不屑来此吧,我想是不会的。先生和我们虽很生疏,但我们对先生一番诚意,先生是总很了解的。刚才打了一个电话,公寓中,说先生早出来了。先生不来,真是我们无福,无从来亲炙先生言论与丰采……”少年不能再忍了,奋然立起身来,后面那汉子,凶凶的,从后面伸出一只大手来按着了他。“先生,安静一点!再这样,就请先生出去!”
  少年脸红起,对那汉子微笑,“朋友,这是一个误会,你不能用较和气一点的眼光看我么?”
  那汉子却是不齿。
  他还想再说一句,但汉子的脸已朝到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又起立。
  “招待员!招待员!”汉子竟大喊起来。他只得坐下。
  另一个长衫招待员,挥着扇子走到汉子这边。
  汉子愤愤的说,“请问问这先生,是什么意思,屡次站起妨碍别人!”
  少年呐呐的说,“我,我是为人请……”“我们得请招待员为大家把这先生请出去,倘若是鬼请了他来的话!”另一个与汉子同一列的汉子说。
  “好好,诸位忍耐一点吧。先生,请你也不必再那么站起来,”招待员,又扬了手请别个座上人坐下。“诸位,并没有事,大家安静一点吧,我们可敬的洪先生,再等一会儿就要来了!”
  全场的头,为汉子大声的喊嚷,已全掉到这一方来了。这边的交涉时,大家听到另一汉子说是要请少年出去的话,于是喊“好”喊“赞成”的就这里那里都是。且各处吹口哨乱嘘,各处听到吼叫声:“赶出去!赶出去!”
  少年听到这些好话,就出于对他怀了敬爱来听讲演的青年人口中,头象昏了,忙用两只手去掩了耳朵。
  主席又在台上开口了,“请大家安静一点,没有事!没有事!我们所敬爱的洪先生会要来了!请大家维持秩序,安安静静坐一下,不然,我们的洪先生见到这样子,会要笑话!”
  少年又起身,仍然是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伸出把他按下。“你干吗?”
  他嗫嗫嚅嚅说:“朋友,请放我,我要走了!”汉子的手,立时即松开。
  他站起来四处一望。许多黑头发下隐藏着的圆的大黑亮眼睛,也正望着他这一边。他冷冷的又很伤心的做了一个微笑,一折身把身子消失到会场入口处那一堆人中间去了。
  汉子见少年离了座位,心上象卸除了多少担负的样子,重重的嘘了一口气,脸即刻变成愉快和平了。一些年青人,见到少年在身旁挤出去,便打着哨子相送,小姐们,也象送走了一件可憎东西一样。一团灰色的影子,终于出了会场!
  “诸位,索性再等一会,现在才八点四十五分。”大家用鼓掌来同情主席所提的议,于是仍然等候下来。
  赶逐了少年的那汉子,对座旁一人说,“怕是不会来了,真是我们无福一聆这位先生的谈吐!”
  “要他来的不来,不要他来的却费了许大的力才能赶走!”
  另一个人接着说。
  汉子想到适间那一场戏,就笑了。那人也笑。
  “无论如何,到十点也不为晚!”一个女人同身边女伴说。
  “我们还可以听密司周读诗,”同伴那么应。
  有人已在打盹。
  另外,一个记者,摩挲他那已把片子上好,只预备把镁丝一燃就来拍照的摄影匣。把预备燃点镁丝的火柴,划来吸了烟,已吸了三枝。
  另一记者,钢笔从衣襟取下,记录了一段会场全貌,把主席的说话也录下了,这时却极无聊。
  主席只坐在主席台上发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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