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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十一)(3)

  
  “你可是要买领带吗?”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他说:“不。”
  
  太太觉得这回可猜不着了。于是就不加寻思地随便又问了他几样,似乎并不希望间对了似的:
  
  “你要买皮鞋吗?”
  
  “你的帽子太旧了吗?”
  
  “你要抽好烟卷吗?”
  
  “你要抽前门烟吗?”
  
  马伯乐一律说“不。”
  
  太太说:“你要钱吗?”
  
  马伯乐一听提到钱了,他就全身颤抖起来,他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要爆炸了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好像中了个炸弹似的,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拥塞得不得了,说不定一个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马伯乐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下,他才敢说:
  
  “我要去汉口呀……”
  
  太太就笑起来了,把那烫得很细的波浪的长头发,好像大菌子伞似的,伏在马伯乐的身上,说:
  
  “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汉口!那么咱们就一齐去汉口吧。”说着太太就从床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灵便而轻快,就像她长着蚂蚱腿似的。
  
  而且从床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来了。从箱子里就拿出来一个通红的上边闪着金字的银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这存款折就扔给马伯乐了。
  
  马伯乐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立刻就高兴得跳起来,或是立刻抓过那存折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了这存折,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说:“你把那窗帘子遮起来。”
  
  那被烟熏的乌洞洞的玻璃窗,本来从外边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太太为着满足他这种愿望,也为着可怜他,就听了他的话把窗帘遮好了。
  
  等太太转身,一看那床铺的时候,那床上的帐子已经拉得非常严密了。仿佛存款折这一类的东西,太太看见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听到马伯乐在那帐子里边自己读着: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后,他们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上海了。
  
  1940年 
  
  第二部 
  
  第一章 
  
  马伯乐来到了梵王渡车站,他真是满心快活,他跟他太太说:
  
  “你好好地抱着小雅格……”
  
  又说:
  
  “你好好地看着约瑟……”
  
  过了一会又是:
  
  “大卫,你这孩子规规矩矩地坐着……”
  
  原来马伯乐的全家,共同坐着三辆洋车,两辆拉人,一辆拉着行李包囊。
  
  眼看就要到站了,马伯乐的心里真是无限欢喜。他望西天一看,太阳还大高的呢,今天太阳的光也和平常两样,真是耀眼明煌,闪着万道金光。
  
  马伯乐想:反正这回可逃出上海来了。至于上海以后怎样,谁管他呢?
  
  第一辆洋车上拉着行李和箱子。第二辆洋车上坐着太太,太太抱着雅格,约瑟挤在妈妈的大腿旁边,妈妈怕他翻下去,用腿着力地压在约瑟的肚子上,把约瑟的小脸压得通红。
  
  第三辆车上这坐着马伯乐。马伯乐这一辆车显得很空旷,只有大卫和父亲两个人,大卫就压在父亲的膝盖上,虽然马伯乐的腿,压得血液不能够畅通,一阵阵地起着麻酥酥的感觉。
  
  但是这也不要紧,也不就是一条腿吗?一条腿也不就是麻吗?这算得了什么?上前线的时候,别说一条腿呵,就是一条命也算得了什么!
  
  所以马伯乐仍旧是笑吟吟的。他的笑,看起来是很艰苦的,只是嘴角微微地一咧,而且只在这一咧的功夫,也还不是整个的嘴全咧,而是偏着,向右偏,一向是向右偏的。
  
  据他的母亲说,他的嘴从小就往右偏。他的母亲说是小的时候吃奶吃的,母亲的左奶上生了一个疮,永远没有了奶了,所以马伯乐就单吃母亲的一个右奶。吃右奶的时候,恰巧就用右嘴角吸着,所以一直到今天,不知不觉的,有的时候就显露出了这个特性来了--往右边偏。
  
  说起这嘴往右边偏来,马伯乐真是无限的伤心,那就是他在中学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说右倾。本来马伯乐是极左的,闹学潮的时候,他永远站在学生的一面,决不站在学校当局那一面去。游行,示威,反日运动的时候,他也绝对地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没有站在日本人的立场上或是近乎日本人的立场上过。
  
  但不知怎的那右倾的名头,却总去不掉,马伯乐笑盈盈的嘴角刚往右一歪,同学们就嚷着,马伯乐右倾了。
  
  这些都是些过去事情了,马伯乐自己也都忘记了,似乎有多少年也没有听到这个名头了,但在夜里做梦的时候,有时还梦见。
  
  不过今天马伯乐是绝对欢喜万分的,虽然腿有点被大卫压麻了,但是他一想在前线上作战的士兵,别说麻了,就是断了腿,也还不是得算着吗?于是他仍旧是笑吟吟的,把眼光放得很远,一直向着梵王渡那边看去。梵王渡是还隔着很多条街道,是一直看不见的。不过听得到火车的家换了,火车在响着哨子。马伯乐就笑吟吟地往火车发声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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