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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道

赌道

  “齐天水”的寓言,会要快为镇筸人证实吧,到夜来雨且益发骁勇起来了。
  虽说是枧筒里的水,响得人耳朵失了听觉能力,但一个人正在用拳头捶打大门的板子,单二哥却是听得很清白的。他并且听是出罗罗的嗓子。
  然而他故意装聋。
  “二贤弟咿,在河下,相劝于我……”把唱声故意提高,不怕站在门外大雨下的罗罗急坏。
  “开门吧,开门吧,二哥,别再开玩笑了!你不看这屋檐水欺负人象一桶桶倒下来一样啊!”罗罗这时已淋成一个汆鸡儿了。
  这告饶的声音二哥并不是听不见,然而还是一个人尽唱下去。
  “快点吧,二哥,我实在招架不来了!”
  “来了,来了,可莫把我门捶破!”
  使人发气,于心总不安呀,因此,二哥总算接应过来了,但还是装成初醒觉的样子。
  “是谁?半夜三更……”象是伏在一个大瓮中的声音。
  “这时还有谁来打门呢?我的哥,实在不开我就——”“啊嗬!老弟老弟,莫生气!近来耳朵背将起来了。”这声音,显然已是爬在瓮口边了。
  如今还故意把开门的时间延持下来,这在二哥,虽无何种恶意,但如此的恶作剧,已够使人难堪。就是二哥给罗罗那样,也不知有个许多次了。
  听他趿起那两片鞋子的声音,可知他还能保住平时不慌不忙的态度。
  “哥,莫‘杜师傅娘吃鸡膊腿,恁一丝一丝儿’吧。”
  “慌什么呢,你不是拿得有桑”
  “要有伞就好了。起先又不下,到半路才——全身都透了,这鬼雨落到一夜,会又要‘坐柴船进城门洞!’”“已经打透了那要什么紧——”二哥把门闩拔去了时,还满不在意悠悠闲闲的。
  举起左手那盏美孚灯时,灯光从门开处射出去,就照到罗罗。这时正有两股大檐溜很凶猛的泻在罗罗背后。头上身上真的全湿透了。眉毛边也挂了一些水珠。身上的青布短褂都贴在身上紧紧的。在二哥眼中的罗罗,似乎比平常更小了一点,和个落水鸡相差不多。
  “哈哈,老鼠子今天成了水老鼠了。”二哥惯于这一手嘲弄人的话,要禁止他时,除了捡坨干马屎塞住了他的嘴,无别的办法。
  罗罗不理会他,站在门外用手在身上赶抹衣上的水。
  “请吧!”二哥把手一摊,做个欢迎样子,罗罗就塞进门来。
  二哥凭了经验,换手拿灯后又伸过左手去。
  “哥,把这混老官拿去吧”,瓷壶的铁丝提绊就钩在二哥手指上了。
  “怎么喜喜那里放得一个大斗篷又不拿?总是贪便宜,心想半年来没洗澡,腻垢已不止三斤半了,就势让这屋檐水冲一下吧,这样,就一直淋转来,是吗?”
  “哥,你又来了!其实先又不落。”罗罗小衣还未换好,从椅上立起来,忽然行了一个军人举手礼。“哥,我并不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哪,怎么偏不开门,一个人在房里唱《打鱼杀家》?”
  二哥只是笑,显然十分开心。
  罗罗重复坐下把袜子脱去。
  “哥,我本来是怕把你等得太久,不能过瘾就睡不着,所以才下蛮劲跑着回来。不然,宋瞎子再三留我过夜,我不答应他吗?”
  “宋瞎子屋里人留你不留!”
  “哥,你又来!别人是同你正经讲话,涎起那两块脸只乱扯。瞎子屋里人还不是瞎子的女人,管我哪一样?今夜些头一场后,瞎子家还有好多脚色不走,大家都愿过夜。(屈指计数)有三神庙的蒋裁缝,——哥,我同他打过许多次扑克,还不知道他‘尊姓大名咧’。——宋老夭也在那里。王满少爷,和司令部两个副官。瞎子自己又答应也打一角。议定一毛资格,汇司一块打两块,输赢现过现,要钱上桌子才看牌。哥,你想,这种场合我还惧怯不成?煞后这个梁副官又嫌太小,要挠汇五块打五块,其实再大点我都不怕,不过哥你晓得(声音忽然小了),宋老夭见过大阵仗来的人,那无妨。万一输家落在瞎子自己头上同裁缝身上,又怎么办?你身上光打光,纵然起上手四个皮匠鞋夹板(A),别人说‘把钱摆上桌子再掉牌!’结果,最多亦不过捞几家资格而已。因为荷包中光打光,让你好牌也不能同人来碰钉子,哥,你看,怄气不怄气?……裁缝这日来进了几个,什么都不怕,抱了个抢机关枪的野心,输了呢,他家里只有一个针袋,不送你你能奈他何?但若是赢家是副官,他又放得你过吗?所以我托故说你有病,就溜来了。”
  罗罗在床上把衣裤换好后,放在单二哥身旁桌上那把瓷壶,已被二哥抱起来亲过四五次嘴!
  “哥,你看这酒好吗?瞎子同他们都说这酒好。”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边解下那个胀鼓鼓的皮抱肚吸引的动弹不得,故只“呣”了一声。
  “哥你说还将就吗?”
  “呣——”二哥的眼睛,正为罗罗从腰边解下那个胀鼓鼓罗罗知道二哥是在对抱肚内的东西做遐想了。
  “我原托瞎子多打点,壶太小了,勉勉强强还只装得下十四两。哥你不嫌它味薄,明日我就取壁上那葫芦打一满葫芦来吧。”
  二哥揣想:“话说得那么大方,更足证明今天是捞了几个了。”虽然急于想知道进入的确数,但又想不出问探的法子。
  因为对于这件事,二哥却很碰了几个钉子。许多时,你问,“罗罗,捞了点吧?”他总答说“保到本,保到本”。如果真是仅“保到本”时,那一天这样大吃大用,制三丈二的绉绸首巾,打金耳环送相好的女人,这钱从哪里来?别的且不说,就是二哥这每夜的四两半斤包谷烧,若不是靠到扑克上弄几个,恐怕也不大容易继续下去吧。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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