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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十)(3)

  
  这家旅馆在楼下一进门,迎面摆着一张大镜子,是一张四五尺高的大镜子。好像普通人家的客堂间一样,东边摆着一排太师椅,西边排着一排太师椅,而墙上则挂满了对联和字画,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看起来非常风雅。只是那些陈列在两边的太师椅子稍微旧了一点。也许不怎么旧,只是在感觉上有些不合潮流,阴森森的,毫无生气地在陈列着。像走进古物陈列馆去的祥子。
  
  通过了这客堂间,走进后边的小院里才能够上楼。是个小小的圈楼,四周的游廊都倒垂着雕花的廊牙。看上去,非常之古雅,虽然那廊牙好久没有油漆过。但是越被风雨的摧残而显得苍白,则越是显得古朴。
  
  院子里边有两条楼梯,东边一条,西边一条。
  
  楼梯口旁边,一旁摆着一盆洋绣球。那洋绣球已经不能够开花了,叶子黄了,干死了。不过还没有拿开,还摆在那里就是了。
  
  一上了楼,更是凄清万状,窗上的玻璃,黑洞洞的,挂满了煤烟和尘土,几年没有擦过的样子。要想从玻璃窗子外往里边看,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旅馆的老板因此也就用不着给窗子挂窗帘了。即使从前,刚一开旅馆时所挂的窗帘,到了今天也一张一张地拿下去了。拿下去撕了做茶房们手里的揩布。就是没有拿掉的,仍在挂着的,也只是虚挂着,歪歪裂裂地扯在窗子一旁的窗框上,帘子不扯起来,房间里就已经暗无天日了。从外边往里边看,就像上面所说的那样子。若从里边往外边看,把太阳也看成古铜色的了,好像戴着太阳镜去看太阳一样。而且还有些窗子竟没有了玻璃,用报纸糊着,用中国写信的红格信纸糊着。还有些竟没有糊纸,大概那样的房间永远也不出租的,任凭着灰尘和沙上自由地从破洞飞了进去。
  
  楼栏是动摇摇的。游廊的地板不但掉了油漆,而且一处高,一处低的,还有些地方,那钉着板的钉子竟突出来了,偶一不加小心,就会把人的鞋底挂住,而无缘无故地使人跌倒了。
  
  一打开房间----哪怕就是空着的房间,那里边也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而是特别难闻的气味。有的房间发散着酸味,有的是胡焦焦的味,有的是辣味,有的还甜丝丝的,和水果腐了之后所散发出来的那气味一样。因为这旅馆所有的房间,都是一面有窗子的缘故。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了。空气很不流通。
  
  还有电灯泡子,无论大小房间一律是十五烛光的。灯泡子没有灯伞,只是有一条电线系着它挂在那里,好像在棚顶上挂着个小黄梨子似的。
  
  这个旅馆冷清极了,有时竟住着三五家旅客。楼上楼下都是很静的,所以特别觉得街上的车,和街上的闹声特别厉害。整个旅馆时常是在哆唆着,那是因为有一辆载重大卡车跑过去了。 
  
  而且下午,旅客们都出街的时候,这旅馆的茶房就都一齐睡起午觉来了。那从鼻子发出来的鼾声,非常响亮地从楼下传到楼上,而后那鼾声好像大甲虫的成串的哨鸣在旅馆的院心里吵起来了,吵得非常热闹,胖茶房,瘦茶房,还有小茶房等等……他们彼此呼应着,那边呼噜,这边呜噜,呼噜,呜噜,好像一问一答似的。
  
  以上是说的在“八一三”以前的情形。
  
  等上海一开了炮,这旅馆可就不是这情形了,热闹极了,各种各样的人都搬来了,满院子都是破床乱桌子的。楼上的游廊上也烧起煤炉来,就在走廊上一家一家地烧起饭来。廊子上几乎走不开了人,都摆满了东西。锅碗瓢盆,油瓶子、酱罐子……洗衣裳盆里坐着马桶,脸盆里边装着破鞋,乱七八糟的,一塌糊涂了。孩子哭,大人闹,哭天吵地,好像这旅馆变成难民营了。呼叫茶房的声音连耳不绝。吵的骂的,有的客人竟跑到老板的钱柜上去闹,说
  
  茶房太不周到。老板竟不听这套,摇着大团扇子,笑盈盈地,对于这些逃难而来的他的同胞,一点也没有帮忙的地方,反正他想:
  
  “你住一天房子,你不就得交一天的房钱吗?你若觉得不好,你别住好啦。”
  
  旅馆里的房子完全满了。不但他这家旅馆,全上海的旅馆在“八一三”之后全都满了。而那些源源不绝地从杨树浦,从浦东,从南市逃来的人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亲友皆无的就得在马路边,或弄堂里睡下了。旅馆是完全客满,想要找房间是没有了。
  
  马伯乐住在这个旅馆,刚一打起仗来,就客满了,也有很少数的随时搬走的。但还没有搬,往往房客就把房转让给他自己的亲戚或朋友了。要想凭自己的运气去找房子,管保不会有的。
  
  马伯乐来到这旅馆里,上海已经开仗很久了。有的纷纷搬到中国内地去,有的眼光远大的竟打算往四川逃。有的家在湖北、湖南的,那自然是回家去了。家在陕西、山西的也打算回家去。就是很近的在离上海不远的苏州、杭州之类的地方,也有人向那边逃着。有家的回家,没有家的,投亲戚,或者是靠朋友。总之,大家都不愿意在上海,看上海有如孤岛。先离开上海的对后离开上海的,存着无限的关切;后离开的对那已经离开的,存着无限羡慕的心情。好像说:
  
  “你们走了呵,你们算是逃出上海去了。”
  
  逃出上海大家都是赞同的。不过其中主张逃到四川去的,暗中大家对他有点瞧不起。
  
  “为什么逃得那么远呢,真是可笑。打仗还会打到四川的吗?”
  
  大家对于主张逃到四川去的,表面上虽然赞成,内心未免都有点对他瞧不起,未免胆子太小了,未免打算得太早了,打算得太远了。
  
  马伯乐关于逃难,虽然他发起得最早,但是真逃起难来,他怕是要在最后了。
  
  马伯乐现在住在旅馆里,正是为着这个事情而愁眉苦脸地在思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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