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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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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一看,说:
  
  “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马伯乐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马伯乐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一的火车站。(上海通内地的火车,在抗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马伯乐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地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 跑。他还没能跑开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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