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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七)(3)

  “八一三”后两个月的事情,马伯乐的太太从青岛到上海。
  
  人还未到,是马伯乐预先接到了电报的。
  
  在这两个月中,马怕乐穷得一塌糊涂,他的腿瘦得好像鹤腿那般长!他的脖颈和长颈鹿似的。老远地伸出去的。
  
  他一向没有吃蛋炒饭了。他的房子早就退了。他搬到小陈那里,和小陈住在一起。小陈是个营养不良的蜡黄的面孔。而马伯乐的面孔则是青黝黝的,多半由于失眠所致。
  
  他们两个共同住着一个亭子间,亭子间没有地板,是洋灰地。他们两个人的行李都摊在洋灰地上。
  
  马伯乐行李脏得不成样子了,连枕头带被子全都是土灰灰的了,和洋灰地差不多了。可是小陈的比他的更甚,小陈的被单已经变成黑的了,小陈的枕头脏得闪着油光。
  
  马伯乐的行李未经洗过的期间只不过两个多月,尚未到三个月。可是小陈的行李未经洗过却在半年以上了。
  
  小陈的枕头看上去好像牛皮做的,又亮又硬,还特别结实。
  
  马伯乐的枕头虽然已经脏得够受的了,可是比起小陈的来还强,总还没有失去枕头的原形。而小陈的枕头则完全变样了,说不上那是个什么东西,又亮又硬,和一个小猪皮鼓似的。
  
  按理说这个小亭子间,是属于他们两个的,应该他们两个人共同管理。但事实上不然,他们两个人谁都不管。
  
  白天两个都出去了,窗子是开着的,下起雨来,把他们的被子通通都给打湿了。而且打湿了之后就泡在水里边,泡了一个下半天。到晚上两个人回来一看:
  
  “这可怎么办呢?将睡在什么地方呢?”
  
  他们的房子和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似的,只能够铺得开两张行李,再多一点无论什么都放不下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一人脚上所穿的一双皮鞋,到了晚上脱下来的时候,都没有适当的放处。放在头顶上,那皮鞋有一种气味。放在一旁,睡觉翻身时怕压坏了。放在脚底下又伸不开脚。他们的屋子实在精致得太厉害,和一个精致的小纸匣似的。
  
  这一天下了雨,满地和行李都是湿的。他们两个站在门外彼此观望着。(固为屋子大小,同时两个人都站起来是装不下的,只有在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都各自躺在自己的行李上去才算容得下。)
  
  “这怎么办呢?”
  
  两个人都这么想,谁也不去动手,或是去拉行李,或是打算把“地板擦干了。”
  
  两个人彼此也不抱怨,马伯乐也不说小陈不对,小陈也不埋怨马伯乐。仿佛这是老天爷下的雨,能够怪谁呢?是谁也不怪的。他们两个人彼此观望时,还笑盈盈的。仿佛摆在他们面前这糟糕的事情,是第三者的,而不是他们两个的。若照着马伯乐的性格,凡事若一关乎了他,那就很严重的;但是现在不,现在并不是关乎他的,而是他们两个人的。
  
  当夜他们两个人就像两条虫子似的蜷曲在那湿漉漉的洋灰地上了。把行李推在一边,就在洋灰地上睡了一夜。
  
  一夜,两个人都很安然的,彼此没有一点怪罪的心理。
  
  有的时候睡到半夜下雨了。雨点从窗子淋进来,淋到马伯乐的脚上,马伯乐把脚钻到被单的下边去。淋到小陈的脚上,小陈也把脚钻到被单的下面去。马伯乐不起来关窗子,小陈也不起来关窗子。一任着雨点不住地打。奇怪得很,有人在行李上睡觉,行李竟会让雨打湿了,好像行李上面睡着的不是人一样。
  
  所以说他们两个人的房子他们两个人谁也不加以管理。比方下雨时关窗子这件事,马伯乐若是起来关了,他心里一定很冤枉,因为这窗子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窗子;若小陈关了,小陈也必冤枉,因为这窗子也不是小陈一个人的窗子。若说两个人共同地关着一个窗子,就像两个人共同地拿着一个茶杯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只好随它去,随它开着。
  
  至于被打湿了行李,那也不是单独的谁的行李被打湿了,而是两个人一块被打湿的。只要两个人一块,那就并不冤枉。
  
  小陈是穷得一钱不存。他从大学里旁听了两年之后,没有找到职业。第一年找不到职业,他还悔恨他没有真正读过大学。到后来他所见的多了,大学毕业的没有职业的也多得很。于是他也就不再幻想,而随随便便地在上海住下来。有的时候住到朋友的地方去,有的时候也自己租了房子。他虽然没有什么收入,可是他也吸着香烟,也打着领带,也穿着皮鞋,也天天吃饭,而且吃饱了也到公园里去散步。
  
  这一些行为是危险的,在马伯乐看来是非常可怕,怎么一个人会过了今天就不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没有饭吃,岂不饿死了。
  
  所以小陈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担心。
  
  “今天你把钱用完了,明天到吃饭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小陈并不听这套,而很自信地买了票子。马伯乐虽然替小陈害怕,但也跟着走进戏院的座位去。
  
  本来马伯乐比小陈有钱。小陈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块两块的,总是大高其兴,招呼着马伯乐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钱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来的。而马伯乐则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钱,就像没有借到的一样,别人是看不出来的,他把钱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来也一样,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就是小陈也常看不出他来。
  
  马伯乐自从搬到小陈一起来住,他没请过小陈看一次电影。他把钱通通都放了起来,一共放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块钱了。现在马伯乐看完了太太的电报,从亭子间出来下楼就跑,跑到理发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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