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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的老旦(4)

  “给他点酒吧。”老旦回头说。
  “医生不让。”马达说。
  “少给一点儿,这么着怎么行,不让他喝点儿,他能把房子点了。”
  一周过后,医生扎的针开始见效,只是不是好效果,二伢子变得痴呆起来,每天张着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吊扇咿咿呀呀,眼珠子都不带动的。医生说是用针锁了他的颈椎要穴,这是必经的过程。二伢子的脖子上放出黑黑的血,第一次黑得和墨汁一样。然后便是昏睡,睡得和死人一样。老旦不知所以,反复问那大夫,他到底是见好还是见坏了呢?
  “真不好说,就是体内的毒能去了,那个脑子也不好说,中医虽然博大,但也有弄不了的……”
  老旦按捺着火气,太阳穴鼓鼓地跳,情知这中医说的未必假。二伢子治成这个样子,原本该在意料之中的。
  老旦给刘副院长去了电话,打了两次后打通了,刘副院长说得急促:“明天一早到办公室来,有办法,面谈。”
  老旦觉得这是好消息,晚上便和宋川、马达在医院里喝起来,他们还把熟睡的二伢子拉在一起,喝几口就看他醒没醒。
  “二子要是出来了,咱几个能凑一桌牌了。”老旦啃着一条鸡腿说,“你们俩以后想咋办?是在重庆待着呢,还是回部队去?”
  “一直没想好,一提起回部队打仗,我就有点……怕。但是不去吧,心里又老不踏实。”马达皱着眉剥着一只咸鸭蛋说。
  “我本来是想治好了二伢子,和他一起再琢磨这事的,可眼下他这个样,后面的事就没法说了,我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就跟我和二子一样啊,这小子,真让我挂念啊。等二伢子治完了这一阵子,不管效果好不好,我带他回湖南老家,黄家冲里有的是人照顾他。”老旦摸了摸二伢子的脑门,微微叹了口气,“黄家冲的人,一个都死不起了。”
  第二天一早,老旦便来到法院,通报之后上了楼。刘副院长一脸焦容地等着他,见他来了便离了座,问他有没有吃早餐。他一声不吭地给他倒了咖啡,放了点心,摆弄了半天无关紧要的东西,才叹着气说:“老弟,郭二子的事只能按死刑判了,这是法院刑事委员会的决定,谁也改不了,虽然我是主办法官,但委员会一致认定死刑,我一个人反对也没用……”
  老旦刚喝下一口滚烫的咖啡,竟觉得喝了一口冰水下去:“那……他死定了?”
  “我只有一个办法,但你要能配合好。”刘副院长趴近他耳边说,“死刑十五天后执行,执行之前你找个人换进来,警察厅看守处有我的人,你想办法换一个替死鬼进来。”
  “这……”老旦梗在沙发上,脑袋里嗡嗡作响,“去哪里找这样的替死鬼?”
  “那只能你想办法,以前有人这么干过,找个乞丐打晕了,或是找个流浪汉打个半死,最好再割了舌头,往里面一扔没人认得他,你要是能找个和郭二子像的最好,找不到也没关系,拉去刑场之前人就基本弄死了,枪决只是个形式。”刘副院长说完犹豫了一下,“只是,你还要再花点钱……你知道,警察厅的人也要打点……”
  “钱倒可以想办法,可是这人……这事有点伤天害理啊。”老旦放下茶杯,屁股针扎一样难受。
  “老弟,非常之时要有非常之法,给兄弟救命,你还管那些作甚?不瞒你说,我在这个位子上,这种事见得多了……”刘副院长又给他倒上咖啡,还加了一勺糖,“还有十五天,你要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办好,准备好了打我电话,记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刘副院长说罢站起身来:“你先回去想想,我一会儿要开庭了,不能和你说了。”
  老旦晕乎乎走下台阶,出了法院的大门。他暂且消化不了这个问题,便坐在法院旁的台阶上抽烟。法院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街,地上有炸弹炸过的坑痕,对面一个银行的楼炸去一角,崭新的红砖填满了炸烂的缺口。街上的天空是蓝的,一丝云都没有地蓝着,除了用于防空的枕头样的大气球,便是空荡荡的蓝。街边的店铺支起阳伞,二楼以上的便挂出了招徕顾客的广告,那上面多是画得粉嫩的女人。抽完一支烟时,街上的人渐多起来,汽车响着喇叭,人力车响着铃铛,偶尔有肥胖的警察吹起笛子,那声音听着让人尿紧。穿着西装和长衫的男人们匆匆走过,化了浓妆的女人们走得更急,可她们仍会在商店橱窗前停下一阵,看着里面新挂出的衣服。街口那边有十几个脏猴一样的小孩,或坐或站,每人拿着一个破碗伸向来去的行人。他们并无悲戚之色,有的还乐呵着,为伙伴流出的鼻涕或是露出的鸡鸡哈哈大笑。
  老旦又点了根烟,他在这普通的早晨倍感茫然。这是一座战争中的都城,是支撑全国抗战的大脑,有着他没见过的大气和繁华,却也藏着他不能理解的黑暗。它们比战场上的鬼子更为可怕,让他开始质疑那么多弟兄为这个国家牺牲的意义。
  “二子,你看你,搅和了多大的一件事儿呦。”老旦扔掉烟头,费力起身,马路对面的宋川看到了他,忙开车转了过来。老旦上了车,装作没事人一样说:“走吧,咱瞎转转,哪儿热闹就去哪儿。”
  宋川转着眼珠儿开了车,在繁华的街头缓缓前进。老旦看着这陌生的城市,繁华下掩不住战争的疮痍。听说去年鬼子大规模轰炸重庆,死了很多人。老旦又看到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新的爱情电影,街上的人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该发愣的发愣。警察驱赶着乞丐,锃亮的轿车将光鲜的人放在酒店门口。商场门口仍有卖花的姑娘,几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指着橱窗在兴奋地交谈。这一路的细看让他有异样的感觉,这世界,这中国,这都城,其实远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和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只是这浮在水面的蝼蚁,他们就是为战而战的,而那些深黑的湖底,藏着这世界深不见底的真相,再多的血仍只能染红它的表面。
  “你看,日本人。”宋川指着一辆车说。车上正跳下一些穿日军军装的人,有的捆着双手,大多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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