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情者(2)
时间:2017-05-04 作者:马步升 点击:次
全村的人被惊动了。改改平静下来后,一口咬定丈夫是失足坠崖。公公婆婆则一口咬定是她谋杀亲夫。公安来人了,一伙人在悬崖边比画了半天,声称失足的可能性不大,而且,改改有杀人动机。改改的肚子不争气,一连生出三个女孩,而公爹公婆和丈夫则希望她生出一个儿子来。为了老二老三,本来就菲薄的家底早被罚得一干二净。改改每生出一个女孩,便要遭受全家无休止的羞辱。他们也知道生男生女与两个人都有关,可总得有一个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以求得大家的心理平衡。公爹公婆动嘴,丈夫动手,改改旧伤未复又添新创。老三刚满月几天,丈夫就要做那事,扬言再生不出儿子来,要给她的下身钉进一根木棒。她想那样将会很难受,而且很丢脸,好端端的,那叫什么事呀?她不能保证这一次一定能生出儿子来。丈夫缠了好几次了,虽还没得手,可两口子做这事哪有得不了手的?未来的日子咋过呀!她得活下去,像个女人那样活下去,她还有三个女儿要活人哩。那么,她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女儿们失去父亲,她失去丈夫。当然,这是改改的心里话。无论公爹公婆怎样闹,无论公安怎样审,她死不改口。村里人虽有种种疑惑,但都不够目击证人的条件,唯有索索完全具备。可在公安进村前,索索突然变得又聋又哑。厉声喝问,细语诱导,他一概侧着耳朵,一脸的糨糊,嘴里呜里哇啦,急得两手抓耳挠腮,总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写纸条问他,村里人共同证明,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
万般无奈,案子悬起了。索索还放羊,从此,他变得又聋又哑,他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一句话,包括自己的家人。从那天起,他在羊圈边又挖了一孔住人的窑洞,盘了一片土炕,他怕梦中说出话来不好。间或想做那事了,他溜到老婆住的窑洞,比比画画,事情一完,立即撤退。其实,别人哪知道,他和他的羊一直在说话。从那天起,索索喜欢去远离村庄的荒沟和牧,四野无人,只有风,只有雨,只有荒草尘埃,只有飞禽走兽,只有他和他的羊群。他给天说话,给忽来忽去的风雨说话,给不通人话的飞禽走兽说话,给通人性但不会告密的羊说话。在每次说话前,他都要回环四顾,确信无人时,才极力压低声音,语调急促粘稠,说了些啥,他自个也不知道。他只是不停地说,把一天要说的话搜肠刮肚说完,说得口干舌燥,说得自己烦自己,自己憎恨自己,说得听见人说话,耳朵和嘴巴自动关闭,说得每当有了表达欲望时,就有自抽嘴巴的冲动。不这样又该咋办?说实话的,不忍心,说假话吧,他不懂得什么伪证之类的官话,他只觉说不出口。多亏了生在这样一个好时代,事情只要不是你做的,你爱说,说,不爱说,算尸求。要是包青天审案子,打板子,他绝对扛得住,咱皮实着哩!他有这个自信,上老虎凳,他也能凑合几回合。要是把明晃晃的虎头铡,呵,不对,咱一个放羊娃,哪配得上用人家那个送官员上西天的东西呢,给咱用的是狗头铡,人家把狗头铡放在咱面前说,你说不说?不说,就铡了你!那时候,他可不敢保证自己不说。死倒是无所谓的,咔嚓一声,一了百了了,可我的婆姨咋办,我的儿女咋办?咱是为了让别人的儿女能够活下去,才这样做的,反倒把自己的儿女撂下没人管,人咋说我哩,是不是说我是个二杆子,脑子不整齐?好在,这都是自己的瞎想。改改的公公婆婆告得不行,而且一口咬定索索是知情者,后来又升格为同谋者。公安被闹得没法子,又问过他几次,一句人能听的话都问不出来,就不再问了。
开始沉默的那段日子是最难熬的,多少次,索索都想痛快地吼几声,可他一次次忍住了。为了灭绝说话的欲望,他站在山尖上向沟底扔土块。日复日,年复年,二十年下来,土块越扔越远,想扔哪儿,百发百中。他的右臂比左臂粗了一圈。而哪天不扔一会儿,便坐卧不宁。过了几年,改改的公公婆婆相继过世。老两口就一个儿子,而儿子又没给他们留下孙子来。这老两口都是老脑子,把孙女不当孙子看的。改改在给婆婆过完百日的一个午后,借口挖柴来到荒沟牧场。四顾无人,她向索索蹀躞而来。走到索索跟前,她一膝跪倒,叫一声:他叔,我们母女给你磕头了。我啥也没有,就这一个烂身子,你要是不嫌弃,随你用用吧。当改改身上露出一片白肉时,索索赶上几步,扬鞭在那块白上抽出一道红来,然后,掉头不顾而去。
改改朝索索的背影磕了一个头,也走了。索索从她的背影看出了她的轻快和欢欣。这一刻,他泪流满面: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呀,还有三个娃娃呢,撂给谁呀!
如今,改改的小女儿已经订婚了,大女儿二女儿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改改的葬礼过后,姐妹三人来到索索家,齐齐跪在地上说,我妈留下的话,说我们欠了你二十年的话,你咋骂我们,骂多长时间都行。索索一一扶起她们。长叹一声说:我只有一句话,年头节下,别忘了给你爹你妈上坟。
【作者简介】马步升,男,1963年生,甘肃合水人,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毕业。已发表小说、散文、学术论著四百余万字。曾获中国人口文化奖、敦煌文艺奖等十余种奖项。现在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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