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找一盏灯
时间:2017-04-05 作者:叶兆言 点击:次
那年头没班花这一说,三十年前,还没这个词。二八姑娘一朵花,男孩子情窦初开,开始对女孩有兴趣,眼中的姑娘都跟鲜花一样。那时候,男生女生不说话,那时候,男生多看几眼女生,立刻有人起哄。这是初中那个特殊阶段,后来就不一样,开始有点贼心,男生偷偷对女生看,女生呢,一个个做出很清高的样子,越漂亮越清高。当然,她们也会偷眼看人,眼睛偷偷地扫过来,我们呢,心口咚咚乱跳。
那时候要像现在这样评选班花,肯定是如烟。我敢说,大家一定会选如烟。如烟姓步,叫步如烟,我们当时都叫她“不如烟”。她真的很漂亮,两只眼睛发黑,很亮,梳一根大辫子,个头不高,往男生这边一回头,所有的人立刻挺起胸膛,不是捋头发,就是掩饰地干咳一声。我们政治老师当时最喜欢她,这家伙四十多岁,那时候这年纪的人看上去很老了,差不多就能算是个好色的老流氓,说如烟这两个字好,一看就充满诗意。他说为如烟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学问,一定很有修养。说如烟的烟,不是烟草的烟,也不是香烟的烟。烟草和香烟太俗气,如烟的烟绝不是这个意思。他在黑板上写了个繁体字的“菸”,说你们看见没有,都给我看清楚了,这个草字头的“菸”才是烟草的烟,才是香烟的烟,我们抽的烟是什么做的,是一种烟草,对了,既然是烟草,就应该是草字头,唉,要命的简化字呀,把很多简单的事都弄糊涂了,硬是把好东西给活生生糟蹋了。政治老师一提到如烟就来精神,他说如烟的这个“烟”,是“烟波浩缈使人愁”的烟,是“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烟,它应该是种美丽的雾状气体,弥漫在空气中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凭诗意的感觉去触摸,如烟这两个字让人一看就会想到了唐诗宋词。他说你们懂不懂,我说半天,你们难道还没明白。我们一个个傻着看他,不说话。政治老师叹气了,说我知道你们没懂,你们当然不会懂。
政治老师非常喜欢如烟,他是个印尼华侨,据说英语很不错,学校不让他教英语,说他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还是教政治保险,反正有课本,按照教材要求胡乱讲讲就行了。
那时候“文*”到了尾声,很快中学毕业,如烟和我一起分配到一家街道小厂。我是钳工,她是车工,刚进厂那阵,班上同学经常来找我玩,成群结队地过来,说是找我玩,其实想多看几眼如烟。中学毕业了,一切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为了多看几眼如烟,他们寻找各种借口,跟我借书,借了再还,约我看电影,去游泳,去逛百货公司。我们班男生都羡慕我,说你小子运气好,天天能见到她。
这话已经十分露骨,那时候,男生女生不好意思直接交往,最多同性之间随便说几句。我和如烟在同一个车间,一开始跟学校一样,仍然不说话,就好像是两个陌生人。我师傅和如烟师傅关系非同一般,他知道我们是同班,笑着说还真会有这样的巧事,在学校是同学,最后又分配到一个车间。如烟师傅说天下的巧合太多,说不定日后还会有更凑巧的事呢。我们厂在偏僻的郊区,做二班要到晚上十二点多才下班,有一天,如烟师傅一本正经地说:
“喂,小伙子,给你一机会,记住了送如烟一截,把她送到家,你再回去。”
如烟师傅让我下班与如烟一起走,我家离她徒弟家不远,有我这个大小伙子陪着,安全可以不成问题。接下来,差不多一年时间,下了二班,我都和如烟同行,仍然是不说话,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我总是默默地将她送到她家门口,看着她进门了,再骑车回自己的家。这么送她,稍稍绕一点路,可是我心甘情愿。她显然知道我愿意,从来也不说一个谢字,有时候进门前,一边摸大门钥匙,一边回头看我一眼,简简单单回眸一笑,能让人回味半天。
我那些同学不相信有人天天送如烟回家,却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他们说你傻不傻,真缺了心眼还是怎么的。他们说你小子别装样了,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早看出了情况,你丫是早看上她了,妈的,好一朵鲜花,怎么就插在了你这坨屎上。我从没为自已辩解过,说老实话,很乐意当这个护花使者。一年以后,如烟终于开口跟我说话,那天晚上,在她家门口,我们分别之际,她没像以往那样从兜里掏大门钥匙,而是默默地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气喘吁吁说:
“谢谢你一直送我,从明天开始,用不着你送了。”
如烟和厂政工干事小陈谈起了恋爱,根据规定,学徒期间不可以这么做,这规定当时就是小陈亲口对我们宣布的。我师傅有些意外,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好上了。如烟师傅说现在的年轻人开窍早,恋爱嘛,讲的就是个自由,什么允许不允许,人家好不好,关你屁事。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亏了,觉得我徒弟应该看上你徒弟才合适,真是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徒弟凭什么看上你徒弟。他们喜欢这样在一起打情骂俏,我师傅一点也不恼,笑着说有什么办法呢,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就是有差距,我配不上你,我徒弟自然也配不上你徒弟。如烟师傅说算了,不要嚼舌头,你徒弟还真是配不上我徒弟,我呢,也配不上你这个大主任。
那时候,我师傅刚被提拔为车间主任。他上任不久,不顾别人的闲话,提拔如烟师傅为车工班班长。我和如烟之间一层薄纸因此被捅破了,相互交往反倒开始变得自然起来。过去,我们好像两个哑巴,突然间,对话再也没有障碍,应答也自如起来。如烟有时候会主动跟我开开玩笑,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不跟我说话呢。她说你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我妈她说怎么也不肯相信,不相信有个大小伙子天天送我回家,送了一年,却不敢开口跟她女儿说话。
如烟和小陈的关系定了下来,有段时间,他们形影不离。正好小陈下车间劳动,他抓住这个机会,成天守在如烟的车床旁边,一刻也不肯离开。我的那些同学很失望,知道如烟已有男朋友,也不再来找我玩了。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有一天,晚饭后休息,如烟心情沉重地对我说:
“你知道吗,我跟小陈吹了。”
我有些吃惊。
她接着说:“反正是真的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