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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赴常德(3)

  老旦低下头来,王立疆话里有话呢。二子也不吭气儿了。
  “怀表用得还舒服吧?”王立疆问。老旦忙掏出来说:“这么好的表,给俺这全不识数的,真是糟蹋了。”
  “你个老旦啊,我还没见过比你更识数的呢,要是别人,会开车来这儿送东西?有这份情,也得有这份胆儿啊!”王立疆拍着老旦说。老旦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尴尬地扭来扭去,那一句话从肚子里执着地要冒出来,被他死死卡在牙关里。
  “你们这次送来这车东西,雪中送炭啊,我可以睡个好觉了。”王立疆见气氛硬起来,问起老旦的日子。他们又说笑起来,本来还要再喝一场,但军令严格,王立疆忙得很,老旦等弟兄便开车重返长沙了。临走前王立疆又送来两包烟丝,告诉他如果这一仗打完还活着,一定去黄家冲看他们,去麻子团长高昱的墓前祭拜一下。
  车出了城,一路无话,陈玉茗开车,老旦和二子各怀心事。两城之间已成荒野,远处似有鬼子的飞机高高盘旋。
  “旦哥,你啥意思?”二子一只脚翘出车窗,扭脸问他。
  “俺?没啥意思……”老旦嘟囔着说。陈玉茗在倒后镜里斜了他一眼,没说话。
  “全乱了套,俺的妹子又没影儿了。”二子长叹一声,“你们都小日子过得好,哪知道俺心里的苦呦。”
  “别瞎**嘞!弟兄们念想少,白菜萝卜的拿来就啃,你可好,非要吃个千年人参,都像你这么挑,白骨精都成老太婆了。”老旦没好气道。
  二子沉默起来,收回了脚。老旦见他的独眼儿看着窗外,竟不知他在想什么,正要说句和容的话,却见二子一拉车门儿就跳了下去。
  “二子!”老旦大惊。陈玉茗一脚踩死了刹车。老旦跳下车来,见二子已从地上爬起,摔得一头一脸的泥巴,眼罩也脱落在脖子上,他对着老旦大喊着:“俺不回去了,俺不回去了……俺孤家寡人一个,在哪不是活?在哪不是死?在哪找不了个女子?黄家冲再好,那不是俺的家,那不是俺的家!那是你的家,是梁七的家,是海涛的家,是大薛的家,是玉茗的家,还是朱铜头的家,可那不是俺的家,俺没有家,俺没有家!”
  二子呜呜地哭起来:“俺用那个望远镜看咱的板子村……月亮都看得那么清楚,可就是看不到板子村,看不到老井,看不到俺娘的坟头……”
  老旦呆呆地站着,二子的话挠心挠肺,让他眼中倏然酸楚起来。
  “那你说咋着呀?你说了俺依你的。”老旦也喊起来。弟兄们都跳下了车,木愣地看着这兄弟二人。
  “俺……不回去了,你们去吧……”二子说完,迈开腿就往回走。老旦追了几步,陈玉茗一把拉住了他。
  “早打完早回家!”二子头也不回地喊道。
  “随他去吧,咱先得回趟黄家冲。”陈玉茗说。
  老旦的泪流下来,他忙擦了一把,看着二子甩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着,心头像走了块儿肉似的。
  “二子你找王立疆安顿好,等俺回来找你!”老旦对他大喊着,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回到长沙,他们将大车留下,换回寄存的骡驴,骑行回了黄家冲。黄老倌子夸了老旦此举,说你这比二当家的一路散财更玩得狠,升你做这个二当家的真没错呢。
  老旦马上去看玉兰。她回来就躺下了,烧得不重,却爬不起身。玉兰见他的烟锅旧了,用酒精给他摆弄得新的一样,大刀也擦得通体晶亮。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随几次小产垮去了。老旦玩笑般告诉她板子村里的故事,上一代有个郭家的女人,绰号撇腿儿十三姑,一撇腿一个女子,她男人只想小子,一看没长鸡鸡,拿去便扔进了带子河。八年里这女人撇出了十二个女子,个个都是早产,个个都扔进了河里,最后一个终于长了把儿,就是这次没回来的二子,这撇腿儿十三姑就是郭二子的娘。
  玉兰听得先笑后惊,这才发现二子没回来。老旦坐在床头,细说经过。玉兰沉默着缩进被子,只露着一张憔悴的脸。“你去吧,叔叔还在等你喝酒呢。”玉兰无力道。
  黄老倌子却不在住处,老旦问了人,才知道他去了二子的山坡。老旦忙踩着湿滑的山路去找,远远就见黄老倌子趴在二子的大望远镜前面挤着一只眼,跟个大蛤蟆似的。
  “神话里说月亮上有个广寒宫,里面住着个婊子叫嫦娥,给玉帝老儿跳过舞,没事儿就在月亮上唉声叹气。”黄老倌子抬起头来,“还有个叫吴刚的,除了砍柴啥也不会。老百姓哪,编故事都不会编,这都哪跟哪啊?”
  老旦不知他要说什么,走上来只站在一旁,抬头一看,月亮竟是圆的,难怪山路雪亮。
  “中国人的月亮是圆的,日本鬼子的月亮也是圆的,可大家都只觉得只有自己家的月亮是圆的,都觉得自己的家才是家。二子、玉兰、黄贵,还有老旦你,谁都没逃了这份长在骨头里的贱。”黄老倌子罕见地叹着气,拉住老旦的胳膊往山下走,“你没回来的时候,玉兰想家了。”
  老旦哦了一声,和他走向黄老倌子的房子。那里又摆好了酒。陈玉茗直直地坐着,见他们来了忙站起来。黄老倌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老旦便知二子的事,黄老倌子定是从玉茗这儿知道了。
  “在黄家冲有几年了?”黄老倌子问老旦。
  “哦,三年多了。”老旦不假思索道。
  “兄弟几个,除了你和二子,个个都生了一堆了。”黄老倌子给他们倒酒。
  老旦双手摸着膝盖,红着脸说:“俺还好,还好,就是委屈了二子……”
  “委屈?屁!老子委不委屈?”黄老倌子指着下身瞪着眼说,“老子挨的这一枪到如今十二年了,就没碰过女人,不是不能搞,是受不得这份罪。人哪缺了哪短了,心里要有个数。肚子里每天憋着一把尺子量来量去,看见月亮就眼泪汪汪,最后也就缺了心眼儿。”黄老倌子和他们一碰,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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