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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杀人,就不是鬼子了(3)

  袁白先生也不理他,认真写下了四个字,翠儿认得一个是“血”,一个是“河”。袁白先生的字和田中的一样大小,一样字体,却着实比田中的……好看很多,翠儿说不出道道,只觉得这四个字看着踏实。
  “血流成河……这,老先生,你是真不要命了么?”汉奸刘在一旁低声道。袁白先生又是呵呵一笑,让田中来看。田中伏案看字,汗从鬓角流下,他缓缓闭上了眼,似乎还叹了口气。
  “先生……果然……好字。”田中说。他又对着汉奸刘说了一串,汉奸刘翻译说:“太君说您的字很好,但是太……悲观了,两国交战,流血难免,将来还是会好的,大中华的统一也是在秦灭六国的流血中建立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把这幅字要过去挂屋子里,问您同不同意?”
  “拿去吧,他爱挂不挂,和我没关系,口服未必心服,摘了刀我当他是人,挂上刀还当他是鬼。”袁白说完在字上落了款,印章也按了,轻轻卷了给了汉奸刘。
  田中最后一次鞠了躬,挂上军刀走了。翠儿不知该不该送,汉奸刘悄悄对他摆了摆手,她就停在袁白先生门口了。田中他们几个默默走向村外,头也不回。鳖怪再也不敢送这帮家伙,上次挨了一脚,半个月**都疼。翠儿远看着他们走进黑暗里,觉得田中一龟定是装了一肚子气,他会甘休吗?
  “翠儿你来。”袁白先生轻轻唤她。
  “鬼子今天村里绕了一圈,是要找个人杀了。”袁白先生喝了口水说。
  “啥?没看出来啊?”翠儿大惊。
  “田中一龟这么挨家挨户走一圈,看似宽柔,实则狠毒,他让村民相互猜忌,彼此害怕,从而相互出卖,最后还将杀掉这个人的理由归结为村民指正,你信不信?”袁白先生说得干脆,似乎早就笃定了此事。翠儿便想到田中逼问她那个名字的情形,果然有袁白先生说的这层味道。
  “果真如此,这个人很坏呢。”翠儿说。
  “这是计谋,倒不能简单说坏,村口的地雷炸死了他们的人,他要服众,必须要有个处理,但他找不到这人,又不能认输,便玩一出离间计,最后借刀杀人。此人未来难测,就和他们国家似的,本是个读书人,心路偏了,又提心吊胆地活着,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了鬼。”
  翠儿也这么看,娘家的惨状使她笃信鬼子的残暴,这个田中只是还没到这步田地。
  “给他写了那几个字儿,他若能有启发,知道收敛,不以血还血,便是万幸了,要不板子村必然灾祸不断,他们炮楼子也没好日子过。”袁白先生叹了口气,歪着头又说,“这埋地雷的人也真是,他们就真的不怕炸了老百姓?好汉做事好汉当,杀了鬼子,你倒是留个名啊?这些人茅坑里扔了石头,跑得干干净净,逼着鬼子杀老百姓么,也不是甚东西!”
  翠儿又和袁白先生说了会儿话,想着两个孩子会饿得嗷嗷叫,就去了。村里依然无人走动,像害怕鬼子藏在街角。他们早早地掐灭油灯,不声不响地躲在黑暗的屋里。连阿猫阿狗也像吃了迷魂散,竟没一个叫的。炮楼的探照灯有规律地转着,村口的弹坑不知是否填平,金牙兵只是个炸死的伪军,鬼子不会拿他当回事,村民也不会拿他当回事,炸死他的人可能还嫌他脚快。翠儿替这个人感到难过,他的死真的轻得鸡毛一样,她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也就这样了,这就是如今岁月,每个死亡都事出有因,走哪条路都可能踩上地雷。翠儿觉得要加倍竖起耳朵,该来的就要来了。
  吃饱喝足,有盼睡了,有根和她坐在院里,闻着桂花弥漫在夜里的香。桂树比老旦走的时候高出很多,都压了屋檐了。微风吹来,桂花瓣碎碎落下,落在光滑的碾子上。
  “娘,俺跟爹长得像不?”有根托着下巴说。
  “像……又不像,眼睛像,个子像,你爸可没你这么白净,你和根葱似的,他黑得茄子似的。”翠儿也托起下巴,眼前浮起老旦的样子。
  “俺一点儿也不记得他。”
  “娘也快忘了……”翠儿喃喃地说。
  “咱去找他吧?”有根站起蹦了过来,吓了翠儿一跳。
  “傻根子,你爹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世界这么大,去哪里找?你爹俺知道,本事不大,却是个顾家的,他要是能回来,一定就能回来,他舍得了俺,可舍不得你们呢。”翠儿摸着孩子的头,说得自己酸楚起来。
  “他要再不回来,俺可就长大了,长大了俺就去找他,给你把他找回来。”有根原地蹦着高。
  翠儿被他逗笑了,拍着他的屁股说:“成,你长大了就去找他,怎么也要长得比娘高是不?”
  村路有人跑来,不是一个,是一串有规律的跑步声,翠儿登时听出那是鬼子的大头鞋。她的脸登时白了,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她本能地抱起有根进了屋,掩了门,上了炕,隔着窗户望着院门儿。火光从门缝闪过,十几个人跑过去了。郭家那边儿很快吵闹起来,砸门的声音,打人的声响,还有鬼子与伪军的呵斥。他们很快抓了什么人走,似乎就拖在地上往回拉。一个声音拖过了门口,翠儿听出那就是郭石头。这倒霉的郭石头。
  郭石头绑在木桩子上了。
  一大早伪军便进了村,让人们穿上衣服跑出了门。郭石头光着膀子被吊起老高,上半拉已被鞭子抽成稀烂,胸前的皮肉吓人地翻起,血流进松垮的裤子。那裤子也秃噜下来,露出细溜一串短球软蛋,沾满血污。他的脚丫子离地约摸三寸,十个脚趾头都被铁锤砸成了烂枣,碎骨颤巍巍地挂在脚尖儿。郭石头的脑袋一点也不像石头,要么凹陷,要么突出,平坦之处便血痕密布,牙口里汪满了血,牙齿不翼而飞。他旁边站着几个表情肃穆的伪军,再往后才是面无表情的鬼子。另外一个桩上挂着一块木牌,贴了张纸,写着郭石头被吊在这儿的罪状。
  村民们远远看着,离着几十步远呢。见郭石头被打烂成这个样子,没人敢走近了看那张纸。大家叽叽喳喳说着,有惊讶,有惋惜,有可怜,有怀疑。大家都问这一个问题:为什么是郭石头呢?他怎么可能是放地雷的八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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