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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荒轶事(8)

  端加荣就无话了,就要去乡里。 
  雪没有化的意思,踏在上面像一个硬壳,每踩一步都要下很大的劲儿,好像要捅破一层玻璃似的,令人心惊肉跳,还格外吃力。路上已有些脚印,路两边的雪地有许多神秘野兽的脚印,大的,小的,零乱且多,雪下过之后,通过这些脚印,清楚地感觉到昔日死气沉沉的山林里是很热闹的,熙来攘往。不过也平添了一份寂静的恐怖。她就这么去乡里。她过去就没有去过乡里吗?去过一百次,可乡长是县里派来的(不是当地人选的),三天两头找不着,人家住县城里。就算找着了,事儿多呀,这点调田的小事就打回村里去,要村里解决。听说现在新调来一个乡长,这就让端加荣下了决心再去找一次,人与人总归不同的。但我该跟他咋说呢?……我要说,我不是“搬”到八里荒,我是“逃”。我是逃跑的,从前夫非打即骂、整天追你强*的魔掌里逃到八里荒的。我是在村人的指指戳戳甚至是家人的误解下逃离村庄的。是呀,我不再有能力承受那样的流言飞语,我内伤严重,精神崩溃,走投无路,最后跑出了人们视线,跑到山林里,成为野人,带着我的两个女儿,成为与野兽为伴的山林孤客,没有亲人,没有田地,没有住处,无家可归。我先是住山洞,后来洪大顺和李登凤见我可怜,帮我搭了个窝棚,可也四壁透风。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每天对着荒山,太阳,在石头缝和荆棘丛里开荒寻地,垒石填土,过的是比野牲口都还艰难的日子。我躲避了,心情轻松了,身体完蛋了,两个娃子嗷嗷待哺,上学更是奢望,可村长还说我是自讨的,是胡毬乱搞,我这样一个形同叫花子的女人莫非是个坏女人?…… 
  端加荣想得心潮澎湃,想找一个好乡长倾诉一下,积郁太深,心里要发泄,要找人评评理,让世人明白是非曲直,好坏善恶。 
  可是,乡是个小乡,进入乡政府小院的门口两边,是几家农户的猪圈牛棚,散发着稀奇古怪的臭味,每来乡里,心情就坏了,乱了。乡政府院子里断砖遍地,野草深深,雪没人扫,走了进去,没见一扇门是开的,没一点生气,没一点光明,几只铜嘴八哥在雪地上寻草籽吃,发出苍老的叫声。雪地上有几串黄鼠狼和大山猫的脚印。 
  澎湃的心海骤然间止息了,冲口而出的火炭般的话语咽下了,跑了,无影无踪了。脚下冰冷,头昏眼花,找个人问问都不行,拍门,无望地拍门。走到前面的农家——一个代销店问问,代销店的老板是人称“瞟花”的斜眼老孙,他家里其乐融融,老伴正抱着被大红大绿毛毯包着的小孙子笑呵呵,儿媳刚生过娃子,脸红红的。看看别人的家,看看别人的幸福与温暖,端加荣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可她忍了忍。这家人家知道她来的意思,说这大的雪还上班,公路不通,封了山,汽车开不进来,都躲到县城去了。——又是一个从县里调来的乡长!端加荣几近绝望,就去选钁。她还要一把钁头。就选个钁板,钁柄儿要洪大顺配配。 &star=1#83143
  老孙他们知道她目前的处境,还是同情的,看她选镘板的那双手,那双比男人还糙还破,血痂累累冻疮片片的手,就说,田总是村里的事,总不能没田还让人活吧!端加荣笑笑说,你活是你自己的事。她眼是肿的,红的,嘴上都有裂口,血水丝丝往外渗,舔舔是咸的。可这一切她并没在意。她精心选好了一把钁,又买了两盒蛤蜊油,还把那柜台上的棒棒糖抽了两个下来,给两个女儿带回去。她背上揸背篓,迎着风就开门走了。 
  “这不算什么。”她鼓励自己。 
  “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她对自己说。她想着那个蓄得白白胖胖的媳妇,那个抱孙子的大娘,那一家人,泪水流了出来。“这没有什么,”她揩着泪说,“我也会有幸福的,以后,我也会挣来我的幸福……” &star=1#83143
  天色晦暗,前面碰到一个在雪路上赶羊的人,跟她打着招呼说了几句含含糊糊的话,那话被风抢去了;那话在那人匆匆地走过后让端加荣回忆了半天,说的好像是狼。狼?! 
  狼与这风雪,这天色,这羊和挥鞭赶羊的人…… 
  端加荣是走到她的八里荒地头遇见一只狼的。本来她可以迅速地回到她的窝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电子表,时间还早,虽然天色看起来快近晚了。她在路上想着如果我不去这么求他们,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块半不求他们,刨出五亩——我现在已刨出了十一块了,我还有劲儿,心中的热望还没冷却,希望还没死去,我就省得这么一遍一遍热脸贴冷屁股找各级领导被他们看轻被他们羞辱,被他们误认为神经病。因为我拥有了五亩地,又离前夫王昌茂远了,就算洪大顺不答应,他家不认我,我也不靠男人能生存了。要男人干什么呢,我所见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们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没有目标的野牲口,像些没头苍蝇,你无论怎么努力也难换来一个男人对你的温热,不是让你遍体鳞伤,就是让你声名狼藉,遇事了就用酒来麻木自己,或打老婆娃儿出气。我如果努点力,拼点命,我会比他们活得更好!……这么想时,她就站在了自己这一个秋冬搬石挖土砍树根垒起来的一片田地面前。可是,她看到了田头蹲着一个黑糊糊的家伙,那家伙眼又闭着,使你看不清它是个什么活物,仔细想想该不是自己砍的来不及火烧的刺蓬吧?可记忆不会这么糟糕,我的田块里从来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不干净,蒙了雪,也不会黑糊糊一片。就想到鬼。这八里荒是有鬼魂的,还有山精木魂,山混子,野人“家家”(外婆);有那五个武汉知青的冤魂哩……这样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的,端加荣的判断最后只在野牲口进而在熊瞎子和狼之间。最后的意识定格在“狼”上面。 &star=1#83143
  “哪个?!”自己的寒毛已经竖起了,话一吼出口,身子就提紧了,就拿出那个买的钁头。 
  没有回音。那东西还是那么蹲着,蹲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透着诡诈的森凉。 
  “我砸啦!”她这一声喊去,手上的镘板也就狠狠地掷去了,可惜没有打着,打在雪地上,溅起雪粉,那东西倏地就跑。端加荣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比野兽更恶躁的嗷叫:“嗷呀——”她同时跑过去捡钁板,从那雪地上摸到了钁板,又朝前面奔跑的东西砸去,又捡石头,一块一块地向林子里砸去。 


作品集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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