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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荒轶事(2)

  天亮了,一切都好说了。鸟在雪地上乱叫。 
  “二丫,二丫呀,起来呀!” 
  雪天易晴,要赶在晴天多挖一块,要挖到二十五块半。可是二丫不肯起来,缩着小狗一样瘦丁丁的身子,那身子也许还没有一条小狗重。拉开门,雪已把门封了,至少有两尺深的雪。这样的雪如何挖地?这么大的雪还没见过哩,至少在这几年,在二十五块半坳子里没见过。从窝棚檐上垂下的凌钩子有几尺长,大地一片封冻,只有鸟在早晨号叫,那也是因为饥饿。 
  那就不上工吧。让可怜的二丫休息一天,我这就下去背苞谷种,也要去找找村长,要到田——如不需要开就不开,有现成的田撒种就行了,这苦不吃就不吃,娃们吃不得了,自己又有妇科病,肚腹使力就疼,整个阴部都下坠得厉害,胀痛难忍。 
  “我把门锁上,你们就不要出来啊。”她吩咐两个孩子。三下五除二,给孩子们煮好了洋芋,收拾东西。那双给老大王天的棉鞋已经纳好了,放进揸背篓里,想又能见到十二岁的大儿子,心里漾过一丝幸福。离婚后大儿子判给了他爸。他爸也就是前夫的鞋我就不管它了,这个人不是人。再说,给大儿子的鞋也花了她不下一个月,都是收工后晚上一针一线纳的,棉花还是找二组的李登凤讨的,两个丫头的棉鞋说做说做,到如今还没做,可见她心底里还是向着儿子。儿子没妈在身边,跟着那个无能耐的前夫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太阳真的出来了。太阳只是晃了一下就落进森林。她得快快走。她估算着到二十五块半就到了中午,再背着一背篓苞谷种上来,至少要到五六点才回来,这儿的夜路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敢走,就算你拿着刀。 
  她要先到草浪坪,就是二组,就是洪大顺、村长和李登风他们住的地方。雪太厚,跋涉了三里地——两个坡,一个垭子,才到了草浪坪。草浪坪卡在山缝里。走到李登凤的家时,已经是一个雪人。李登凤开门时看见端加荣,吓了一跳。端加荣要她帮忙去喊洪大顺。李登凤说,不行啊,加荣,你这样不到他家去,他父母不肯认你,他也下不了决心的。端加荣看到李登凤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心想人情冷暖啊。可端加荣就笑,说,我是有别的事找大顺,放个钥匙在他手上,让他帮我看看两个娃子。李登凤说,放我这儿不行吗?端加荣说不行的。端加荣就走了。 
  其实,端加荣是个有心人,这两年为求得大顺和他爹妈同意,也给大顺的二老做过棉衣棉鞋,还给他们一人买过一双带毛的高帮力士鞋——这种高级鞋她自己也没穿过。端加荣病病歪歪的,却总能做出一些温暖的东西来暖洪大顺和他爹妈。可尽管这样,尽管洪大顺对端加荣无反感,非常同情(如这个窝棚就是他相帮搭建的),但与端加荣母女合一家的事,也曾点过头(可能是酒话吧),却有许多解不开的死结。比方村长说,端加荣不管跟谁结婚,都得先结扎,也就是说就算能生育也不能生了。洪大顺是个独子,他父母还要抱孙娃传宗接代的。就算他全家点了头,那第一道就是结扎,她这副病病恹恹的身体如何能结扎?不结扎就要交一千五百元保证金,保证不生育的。这笔钱端拿不出,洪也拿不出呀。一道一道的坎就这么拦住了她与洪大顺的结合。何况她还大洪大顺十岁。女大男十岁在乡下是个惊天数字。就算洪大顺喝酒喝醉了或者与她缠绵时说要与她合一家,端加荣也会婉拒说:你待不得我的。两个娃子,凭什么你给养?就算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前夫王昌茂还要搅局哩,他说了,哪个敢娶端加荣,他就杀哪个。有几次,有好心人给她介绍了外村外县的男人,但听说了王昌茂在村里的放言,谁都不敢贸然行事,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端加荣来到洪大顺家。他爹妈明显冷淡,说洪大顺不在,话不肯多说,也没让她进屋烤烤火的意思。后来听了一句好像是说上山了,听说山上下雪有岩羊子。有羊子却没有说狼。反正下套子逮羊这事让端加荣有了一些安抚,男人总有对付野牲口的能力,不像女人家怕这怕那。女人呀,总归是女人。 
  端加荣像根霜打过的黄瓜在大顺爹妈眼里看到了怜悯和绝望。她能给他们什么呢?能给他们儿子什么呢?她来,就是让大顺到他这辈断种的吗?还要养两个仇人的娃儿,王昌茂的娃儿。后来王昌茂把大顺另一只腿也快打断了。大顺有次说我要到了你前夫借的钱就跟你合一家。他去找王昌茂要钱,要那些过去欠他的贷款(约有六七百元),王昌茂扯起棍棒就朝他打,说老子还赔你个**钱,你把我老婆都勾跑了,让老子妻离子散。世上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老子不找你算账你还倒找老子…… 
  端加荣是想把钥匙给洪大顺让他去打打两个女儿的照拂,怕自己在下边耽搁了,赶不回来。两个女儿没有她那就塌了天,还是反锁在棚子里的。看见了村长的家,心就烦了,就闯了进去,她一腔的怒气就倒在了村长身上,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地就问村长究竟几时给她划地?——本来,她就是蓄了火去找村长发的,她已经给逼到悬崖上了,她想无论她发多大的火,都不是她所期望的那个温度。村长烤着火,刚从床上起来或是从厕所回来,有准备下一步吃喝的悠闲打算,披着羊皮袄,满脸是枕头上压出的肿迹。村长说:你若是把二组的所有人思想做通了,我就给你划地。 
  ——他还是那句不进油盐的老话。他就是不划。准确地说:不调。不把她的地从三组的二十五块半调到二组的草浪坪来。 
  “村长,这大的雪我来求你,你又不让我结婚又不给我地,把我往死里逼啊?把我们母女三个往死里逼往崖下跳啊!”端加荣鼻头一酸就哭起来。村长的老婆和媳妇都来劝她,给她端来茶水,要她坐下烤火烤烤鞋垫,说不急的不急的。 
  “你们去看看我们母子过的日子吧!八里荒除了鬼就是我们母子三人……” 
  “可你是自讨的端加荣,你是自讨的你为什么不回去?”村长说。 
  “王昌茂把我往死里打村长您不是不晓得,他见了我就要扒我裤子跟我睡觉像赶鸡子一样,我过得下去我不过吗?村长你为什么不给我划地不让我结婚?” 
  “不是我不给你划地,不是我不让你结婚,”村长说起狠话了,“像你这么胡毽乱搞,整天告状,还想怎么便怎么?!”村长进了房里,把门关上了。 


作品集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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