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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荒轶事(10)

  “他就给我拿了两蔸白菜来,就走的。” 
  “这肉呢?这野羊子肉未必是你偷来的?” 
  “你姑娘在吃咧,不是我一个人在吃咧!”端加荣提高了嗓音。她要镇住王昌茂,她生气,他一次次阻止她,阻止她的幸福,像一个恶魔缠住她。为什么还给村长去说这个?村长的口气会慢慢松的,可他这么一闹,调地不就要彻底泡汤了吗? 
  洪大顺不说话,洪大顺不说话是对的,吃着,还烤着腿上湿湿的裤子。他不说话,却不能走,走了王昌茂就占了上风,说不定会闹起事来。他不走,就可以镇住王昌茂,至少与他形成对峙。洪大顺那么吃着,搁着酒杯,很少喝。王昌茂喝去了几杯。 
  “你不让村长调地,是不是想逼死我们母子三个?逼死了有你哪一点好?啊?” 
  “老子就是不准你跟别人。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哪个想跟你,我就跟哪个拼命!”王昌茂说。 
  “嘿嘿!”洪大顺笑了,主动跟王昌茂碰杯,“来,把这个干了。” 
  洪大顺今天拿捏得很准,没让王昌茂发炸,这样就把场面控制住了。洪大顺说狼,他转开了话题,说端加荣你昨天让狼吓了,对王昌茂说她让狼吓病了。 
  “狼?”王昌茂当即脸就变乌了,说我还不是今天要到这里睡的。那是撵洪大顺快些走。他看他不得,看了就不舒服。 
  洪大顺把酒倒进了嘴中,还只吃了个半饱就说走了。 
  可天黑了,本来洪大顺是可以在这里住下不走了的,这么晚的天,冰天雪地,又出现了狼,他一个掰子走夜路那一定是危险的。洪大顺本来就不打算走,也可以照顾照顾端加荣母女。可王昌茂一来,就没他的位置了。 
  洪大顺要走,端加荣就赶紧说:“王昌茂你跟他一起去,去登凤家讨个歇。”她这么说,是想让王昌茂给洪大顺做个伴。可王昌茂一听跳了起来,说:“啥?赶我走啊?我是娃子们的爹,狼来了,我不护住她们谁来护?你野老公来护?” 
  “不要你,这里不要你!这里我哪个都不要!”端加荣说。她打开门,要发誓把王昌茂让出门去,让他跟洪大顺一起走。 
  风呼呼着灌进门来,人禁不住簌簌发抖,那是旷野深寒的雪风,带着阴森森的气息。 
  “走啊,你们都走啊!”端加荣喊。 
  王昌茂就只好走了,两个男人都走了。端加荣给了他们一个竹子扎的火把。两个男人举着火把,踏进雪地,火把将那条隐约的雪路照得通红。雪地里,那个火把燃烧着,两个男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渐渐消失了,消失在火光的尽头。连同火光,一起被黑暗吞噬了。 
  端加荣又感到自己突然寒战起来,牙齿咯咯地打架,连锅碗都没收就赶快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眼前又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幻觉:鬼、神、兽、妖…… 
  没大一会儿,就听见棚外出现了呵斥声,端加荣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仔细一听,确是外头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在外头争吵。她披上衣服跳下床,到门缝里朝外看,感觉到是两个人,听那声音是前夫和洪大顺,打开门,用电筒往那边一照,在雪地里,果然是王昌茂和洪大顺在厮打,打得雪粉纷飞,打得衣衫褴褛。端加荣看到这个情景,就冲了出去,对两个男人大喊: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两个男人还是恶狠狠地踢打着,在雪地上翻滚,爬起来又打。电筒照处,两个人脸上都淌着血,头发零乱,敞着怀,张牙舞爪,打得难解难分。 
  端加荣上去死死地拉着他们,想把他们拉开。后来终于把他们分开了,让他们站在两边,两个人喘着气。端加荣又说:“你们为啥要打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快进去呀,在外头要冻死的!……” 
  两个男人发恶地吐着血水,捋着袖子,跟着端加荣进到了窝棚里。这两个男人,端加荣看到洪大顺一只脚已没有了鞋子,穿着尼龙袜子站在地上,太阳穴那儿有一道深槽,正从鲜肉那里沁出血来;王昌茂的棉袄已经破了,拉出一挂棉絮来,脖子上她过去给织的毛线衣也拉开了一道口子,露出肮脏的球衣领。 
  “为什么要打!酒喝多了发酒疯是吧?!”端加荣泪水四溅,大声嚷嚷。 
  两个男人现在心平气和了,互相指责。王昌茂说洪大顺他在后头砸树,吓掉他的魂哩,干脆就是拿石头砸他,他以为是狼。洪大顺说他走不快,在后头走,看到树上有只灵猫,以为是豹子老狼哩,就拿石头去砸,砸下来的树叶掉到王昌茂头上了,王昌茂就恼了,跑过来就与洪大顺打起来。 
  “你们都滚!都给我滚啊!”端加荣听后发起了脾气,赶他们走。 
  “你们这些吃多了没事干的,给我滚远点!我不要你们,都不要,一个也不要!看见你们烦!” 
  端加荣不管他们衣衫鞋袜,不管已近深夜,就把他们往外推了。两个女儿在床上哭着喊: 
  “不要让爸爸走,爸爸太远了!” 
  王昌茂可能喝高了,酒醒了,醉了,这时蹲下去,在雪地上大声地呕吐起来。吐够了,气息奄奄地站起来对端加荣说: &star=1#83144
  “好,我走,我走。让你跟掰子享福,在这里享大福!” 
  王昌茂摇摇晃晃地走了。洪大顺呢?洪大顺用一把干茅草包住了脚,那只掰脚,也没给端加荣打一声招呼,抹抹额头上的血,也走了。留下端加荣在那儿哭喊着:“走吧!都走了就留下我一个,都走光了才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可这时候,王昌茂又摇摇晃晃走回来了,对端加荣说:“你提醒我了,我想把二丫小丫带走一个,这么晚了,总要有个人做伴。” 
  端加荣不干,说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跟你行夜路不行的,我不会让她们跟你走的。王昌茂一定要带走一个孩子,说是你说的嘛就留你一个,说她们跟你在这里受的是哪门子罪啊。不饿死也得冻死。王昌茂就要上床去扯小丫。说:“小丫,跟爸爸回去,回二十五块半去。”端加荣说:“二丫小丫判给我了,与你不相干。”王昌茂说:“你养不活的,我给你减轻负担还不行吗?你看看她们手上脚上的冻疮吧!”端加荣说:“到你那儿冻得还狠些。”王昌茂哄着小丫,小丫竟心动了。王昌茂再一次被挤出大门后,小丫竟哭着下了床,大喊着“爸爸,爸爸”,光着脚丫子追了出去。端加荣气不过,追上去,给了小丫一巴掌,把她提起来就拽回了棚子,把门砰地关上了,任王昌茂怎么敲也不开。 


作品集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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