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5)
时间:2016-12-20 作者:杨志军 点击:次
“算了,不要了,养儿子养错了。”他开始喃喃自语,之后便死僵僵地立住了。那些刚刚从惩除邪恶的梦幻中清醒过来的人也和他一样愣在那里。
两颗豆大的泪珠闪闪烁烁地从张不三黯郁幽深的眼窝里滚下来。那泪是黑色的,带着凝固在黑眼仁上的仇恨和最后的欲望滴落在高高的灰黄的崖头上。大地稳然不动,若无其事地承受着如此沉闷、如此无望的眼泪的敲打。
三天后,几个警察来到围子村,说要对包庇坏人并害死亲生儿子的张不三绳之以法。但张不三已经飘然而去。他抛弃了悲恸欲绝的女人,朝古金场疾走,因为只有在那儿他才能摆脱人间的法律。但他也明白,那儿的生活规范比人间法律的制裁不知要严酷多少倍。
一年过去了,在唐古特古金场,在漫长寒冷的冬夜里,在鬼气森森的寂静中,在孤然兀立的高冈上,在荒原黑暗隐密的深处,在那些秀丽的谷地和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坡坎上,一只狐狸悲怨而恐怖的哀嗥长长地划过天空。凄寒清冷的月亮受不了这极度伤感的刺激,挥洒出满天晶莹的泪斑,那便是遥远的星群。
荒原再也没有真正死去过。哀嗥代替了死寂,代替了一切天籁的奏鸣。继续闯金场的人说,那是张不三的声音。还有人看见张不三依然居住在黄金台西坡的石窑里。他身上火红一片——披着层层叠叠的狐狸皮或者浑身长出了厚实美丽的狐狸毛。
生活还在无限延续,古金场依然奉献着诱惑,每年都有大金子被某个幸运儿获得。于是厮杀不绝,人欲照样纵横流淌。
张不三的女人想死没死成,又嫁给了一个庄稼汉,重复着生儿育女的事情。她天生是个繁殖能手,一胎生下两个儿子,五脏六腑七官八能一应俱全,健康活泼得如同两头野马驹。轻柔的山乡绿风催促他们茁壮成长。
夏天,明媚的阳光让荒原变得一览无遗。一支有美国人参加的资源考察队进入唐古特古金场,结果便有了一起国际性血案。凶手在哪里?凶手是谁?全世界都茫然。写小说的人说:人类茫然的事情太多,最重要的是对自身的茫然。
阿哥终于没有等来送他去医院治病的那一天。他在谷仓哥哥从古金场回来的当年就死了。嫂嫂待小叔子仍然很好。
“结婚,想办法结婚。”
“嫂嫂,我要娶谁?”
“谁想嫁你就娶谁。”
“娶我的脬子蛋蛋哩。”他在心里说。
家里,他是唯一的男人,她是唯一的女人。男人该做的他全做,女人该做的她全做。她身体强壮,不知疲倦,夜里做针线活一直做到添了三次油的灯噗噗欲灭。而他却整日蔫耷耷的,从田里一回来就窝在自己房里睡觉。听到嫂嫂喊他吃饭,他就一骨碌爬起来,趿着鞋过去。他的房是东房,嫂嫂住西房,西房是祖业,是他家传宗接代的地方,如今眼看接不上了。嫂嫂晚饭后塞给他一双新鞋。鞋是走路的,往哪里走?他苦苦地想。
“嫂嫂,我要走了。”其实他想说:“你该走了。”
“闯金场?”
他点头,心里却说:“下一辈子也不去。”
过了一个月,他终于没有走。嫂嫂待他越来越好,说话的调儿也变了。
“谷仓家,夜里盖好被儿,别叫风漏进去。”
“嗯啊。”
不知咋的,那日吃完黑饭他没走,斜靠到嫂嫂的被儿上就闭上了眼。嫂嫂不叫醒他。一直到半夜,他睁开眼听听很静,摸黑下炕,回到自已房里,脱掉衣服往被窝里钻。被窝里有人,他一下摸到她腰上。两个人都吃惊,都红了脸,都不知下一步咋处置。半晌嫂嫂捂住被儿说:“你还是去西房歇着。”他就去了,心里怪难受的。
他们就这样换了房。又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比什么时候都难熬。西房是垒锅盘灶的地方,黑饭后涮锅洗碗,嫂嫂总要忙乎一阵,忙乎着星星就出来了。油灯点着后房里溢荡出些温馨神秘的气息。他躺在炕上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凄恻地叹口气。她回头瞭他一眼,手里的抹布正抹着碗:
“咋了?”
“不咋。”
“乏了就睡。”
“就睡,嫂嫂。”
声音有点异样。她拧干抹布,将锅台抹得干干净净,过去,坐到炕沿上,就着油灯想做活儿。这时,他有了轻微的鼾息。她起身替他脱了鞋,又要给他盖被儿。他忽地坐起。
“嫂嫂。”
“咋?”
他把被儿夺过来扔了,睁圆了眼,握住她的手。她愣怔着,轻叹一声,便叹软了身子,叹出了绵绵情意。
这一夜,谷仓哥哥和嫂嫂睡在了一条炕上。
可是,无论她怎样纠正他对她的称呼,她在他心目中永远是嫂嫂。阿哥的阴影时时刻刻横挡在他们面前。外人咋说哩?嫂嫂,好嫂嫂,娶你就等于娶来了难过和羞耻,一辈子叫人笑话。只一个甜甜蜜蜜、忘乎所以的夜晚,他就后悔得恨不得马上走脱。往哪里走?古金场?他看看自己少了两根指头的那只手,浑身一阵悸动。死也不得好死的地方,去得?又一阵寒战,他连想也不敢想。那天黑饭后,他抢先来到了东房,从里面闩死了门。从此以后,东房的门夜夜闩着。嫂嫂兀自一人在西房炕沿上流泪,流了整整一夏。秋天来了,嫂嫂走了,说是回娘家,但一去不归。打光棍的谷仓哥哥如释重负,轻松自在了许多。光景由着自己过,不想去田里劳忙,就到村道上晒太阳,和别的一些闲汉们说笑话,说油了嘴,便不知不觉滑稽起来。
解手时,他拔了根**捏在手指尖上,回到阳光下,耐心地等着一个小媳妇路过。
“你看我手里有啥?”
小媳妇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下,眯缝着眼瞅瞅:“线。”
“线?再瞅。”
“黑线。”
“哈!黑线能是绕弯弯的?头发。有本事你把这根头发穿到针眼里。”
小媳妇的身上总是别着针。她抽下来,上前接过他说的那根头发,借着阳光往里穿。那东西弯弯扭扭不好穿,她便放到嘴里抿一下,然后再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