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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雪(4)

  伙计们明白了自己的金掌柜想去什么地方。他们现在只能跟着他。用不着互相提醒,大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了。隆起的雪梁和没膝的积雪像没有尽头的海洋阻拦着他们,他们唯一的选择便是留在古金场,在雪海雪浪来不及淹没他们之前,躲进石窑,像虫群集体冬眠那样龟缩着苟延残喘。
  他们吱嘎吱嘎地迈动了脚步。谷仓哥哥感激地望望他们,急切地朝上走去。
  驴妹子凝视他的背影,久久不肯移动眼光。她的舌头已经能够活动了,只要她颤动嘴皮叫一声,纯净的荒风就会把它当做救命的呼唤送入谷仓人的耳朵。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之所以望着他,也许仅仅是为了最后的送别。她的明眸里漾满绝望和悲哀,发现那个善解人意的俊气的谷仓哥哥已经走出她的心灵,走得很快很远,远得也许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又开始爬行,双肘蹭着积雪,下巴使劲朝前够着,仿佛一个受伤的动物在逃避猎手的追捕。她朝来的方向爬去,一点一点地离开了黄金台。深深的雪沟拖在她身后,越来越长了。
  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凶恶?她还在想,思虑绵长得如同人类幻想黄金的历史。
  一心想复仇的英雄的围子人这时依然暴露在风中雪中。当数万黄金狂一堆一堆地撤离古金场,用逃生的疯狂朝唐古特大峡奔腾而去时,张不三却带着他的人在四处乱窜着寻找谷仓人。他们去了积灵川,去了唐古特大峡口,又回到桦树林的边缘。突然,一切都沉寂了,茫茫荒原上刹那间消逝了人迹兽踪,黄金台已变作白色海洋中的一叠雪浪。纯净的雪浪毫无杂色混染,血腥的气息和残杀的痕迹荡然无存。围子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仿佛老天爷把整个世界都慷慨地送给了他们。张不三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了,身后的伙计们也都围过来。他阴冷地扫视他们,也就等于摆明了所有事实:他们已经被一种无法抗衡的巨大天力绑缚在雪野里了。唐古特大雪灾,早已有过人死兽亡鸟飞绝的记录,如果他们被饿死或者冻死,也不过是这历史记录中最为轻描淡写的一笔。
  “掌柜的,你说这谷仓人哪去了?”有人懵懵懂懂地问。
  “喂狗了!”
  人们从张不三的口气中听出他已经愤怒到极点,没敢再说什么。这时宋进城喊起来:
  “看,人,是谷仓人。”
  有几个人攥紧手中的工具,朝黄金台走去。张不三没有动。那几个人回头看看。
  “别去了!”他吼起来,鼻翼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抬头望着倏然变得低矮了的黄金台,内心空落落、凉飕飕的,有了一阵空前沉重的悲哀。他恍然觉得在这茫茫无际的唐古特大雪灾中,人与人的厮斗简直就是蚂蚁斗蚂蚁,可怜得不值一提。雪原之上,偌大的白色天盖超然而冷漠地俯视着他们,连一声遗憾的叹息也没有。赶快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着,一把拽住一直紧靠在身边随时准备出谋划策的宋进城。
  “快!”他吞咽着风雪大声道。
  “登上黄金台?”
  “不!赶快走出去!”
  宋进城使劲摇头:“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得走。”
  宋进城望望周围一大片冻得瑟瑟发抖的人:“我说,我们还不如进石窑。”
  “谷仓人早占了。”
  “黄金台东边的石窑,是空的。”
  张不三苦笑着还想说什么,一股雪粉扑来,呛得他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连忙扭过脸去,就听顺风刮来一声焦急的喊叫:
  “掌柜的,我们等死么?”
  “走!还站着干啥?快走!”可张不三是逆着风的,除了宋进城,谁也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冲上去,抄他们谷仓人的老窝也行。可眼下,你要吃他,雪要吃你。谁想死在这里呢?”张不三知道自己说话别人听不见,举起胳膊胡乱挥动着。宋进城急得大叫:
  “要回去我们就得死在半路上!”
  张不三不再理他,吃力地抬起脚,又插向疏松的积雪,没走几步,就觉得大地死死拽扽着他,这拽扽是人体无法摆脱的。但他没有停下,因为身后紧跟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张铺在地上的偌大蓬布,全靠他的牵引才能够匍匐行进。雪染天际,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干净得让人失望,让人精神顷刻崩溃。不一会,张不三就发现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少了,远方,积灵河冰封雪盖的地方,那些以宋进城为首的掉队的伙计们已不再走动了。他用手不住地拨开那道就拉在他鼻尖上的雾帘,眯眼瞅了半晌,便声嘶力竭地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号叫。仿佛他要用这种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又像是他对可爱的黄金台的最后一声道别。
  “你们回去吧!”他凄哀地说,“听宋进城的,没错。唐古特大峡,过不去了。”
  他身边,那几个早已失去了前进的信心却仍然盲目信赖着他的人惊呆了,插进没膝深的积雪中的双腿不住打颤,僵硬的舌头已不能灵活转动,和雪色趋于一致的淡漠的眼光传递着忧惧的信息。
  “我走了,反正是一死,但我不能死在谷仓人手里。”张不三一脚比一脚深地迈动了步子。
  那几个人望着他,一直到雾岚掩埋了张不三也掩埋了他们的希望之后,才一个拖着一个,沿着自己的足迹,摇摇晃晃朝那一伙更无能更处在绝望边缘的人群汇去。他们看到,白色的地平线上,一只红狐一掠而过,留下一道霓虹似的弧线,随雪雾飘摇,久久不肯逝去。
  大约三个小时后,张不三来到了积灵川。那几排石头房子带着宽大结实的帽子凌然不动。石头房子的主人,那些名义上来古金场维护根本不存在的秩序的人,那些经营食品百货的人,都已经离开这里,也许死了,也许仍然行进在逃离古金场的路上,而在杉木林这边,所有土坯房都已经被积雪压塌,女人们走了,破碎的墙垣,破碎的门窗,破碎的房梁房顶,把本来应该平铺在地上的雪被弄得凸起凹下、疙里疙瘩的。驴妹子的土坯房坍塌的尤其彻底,所有的东西都趴着,甚至连土坑锅台也给砸扁砸歪了。饥寒交迫的张不三一到这里就再也不想动弹。他那如同鹰鸷在寻找腐肉的可怕的眼光,扫遍了七零八碎的土坯房,又扫向四周。四周平整匀净,大雪像无数把神力无限的刷子瞬间刷没了他刚刚留下的脚印。他望了很久,明白他并不是在寻觅自己的痕迹。土坯房趴下了,驴妹子呢?难道她也像土坯房一样再也直立不起来了?他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后悔,尽管他从来就缺乏对女人的温情蜜意,但现在如果有了她,他也许就不会产生那种自己就在坟墓中的幻灭感。他从原来是门的那个地方走进土坯房,脚步拖在地上,似乎想拖出昔日女人的温醇和自己浪掷在这里的火旺精神。他如愿以偿,脚从积雪中碰出了一个罐头瓶,捂在瓶口的浑圆的形似紫皮洋葱的东西安然无恙,青嫩的茎杆依旧挺立着,老人须一样的洁白的细根依旧在瓶中展示风采。只是瓶子被砸出了裂口,渗干了里面浸泡根须的白酒。这是张不三从积灵川的山崖顶上采来的唐古特白花果。据说一座山上只有一棵,比金子更难寻觅,据说它是老天爷赏赐给狐狸们的宝物,是它们的繁殖之母、创造之源。一只雄狐狸吃了它,就能让全荒原的雌狐狸鼓起肚子诞生后代。张不三幸运的得到了它,用酒泡在瓶中给他滋生用之不尽的元气精虫。想和驴妹子睡觉时他就抿一口酒。那种神奇的升阳固本的效果的确可以使他的勃勃雄心持续到太阳升起,情欲的大水一夜出现七八次洪峰是绝不在话下的。可现在一切都已经非常遥远,空漠漠的雪原上除了死寂还是死寂。他惆惆怅怅低头望它,弯腰捡起,仔细端详着,仿佛它就能代表驴妹子的存在。一会,他从瓶中取出白花果,揣进了胸兜,然后把残存的力气聚攒到双腿上,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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