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兄弟!(9)
时间:2016-12-07 作者:冰河 点击:次
“密码本在哪?”胡参谋跌撞着跑来,揪着老旦大喊。
“在这儿在这儿!”老旦忙掏出来。胡参谋接过去粗看一眼,回头对驾驶舱喊道:“快起飞,飞机起飞!”
老旦滚到窗户边看着,岸边有上百个鬼子在朝天射击,湖面上狼藉一片,有人在上面起起浮浮,看不出生死,也看不出谁是杨铁筠。
“连长还没有上来!连长还没有上来!”老旦流着泪大叫了。但没有人理他,自己的弟兄们都晕死过去,其他人在忙着向鬼子开火。胡参谋走到他身边,握住了老旦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胡参谋的手粘糊糊的,老旦看了一眼,鲜血将两只手糊了个满,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自己的。
老旦一阵眩晕,浑身枪眼的飞机终于飞了起来,海涛放声大哭,那是老旦没听过的撕心裂肺。老旦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几处伤口都在淌血,他只眨了下眼睛,眼皮就被血黏在一起了。
“救回来八个,还有这个本儿,咱没白来!”他听见胡参谋说。
飞机狂抖着,直通通往天上扎去,黑云从敞开的门口飞过,巨大的声响,仿佛外面跑着千军万马。
“旦啊,知道燕窝岛不?”
“不晓得。”
“袁白先生今儿个和俺说了,东边海上有个燕窝岛,不大不小的岛,上面啥也不长,全是燕窝。”
“那有个啥稀奇?咱家门梁上不就有一个,每天弄一地鸟屎。一个岛上都是燕窝,那岛上还不全是鸟屎了?”
“你个傻旦!袁白先生说不是一回事哩,他说的燕窝和咱家门梁上的不是一回事哩,那一个燕窝顶得上几百斤麦子价钱,吃一个返老还童哩!”
“有这么稀奇么?那吃上十个还不得再钻回俺娘肚子里去?”
“你尽给俺打岔,还吃十个哩?给一个让你闻闻,就是你个傻旦儿的福气了。”
“那这燕窝岛……袁白先生去过?”
“他说打小的时候去过,他爷爷带他去的。”
“那咋了他还在咱板子村这屁大介儿地方混哩?去那个岛上不就成神仙了?”
“找不到路哩,他说那个岛是动的,在海上飘来飘去。”
“海是个啥球样咱都没见过,还惦记这个岛干球啥?”
“哎呀傻蛋,你尽打岔,海就是一片大水呗,望不到边的水呗,等咱们孩子大了,咱也去找一找燕窝岛?说不定能撞着哩!”
“燕窝岛……燕窝岛,翠儿你赶紧睡吧,明儿个还赶集哩,过了晌午俺还得翻地哩……”
老旦被摇醒的时候,飞机到了武汉上空。他晕乎乎地伸头望去,吓得差点又昏过去:偌大的武汉面目全非,像一座燃烧的炼狱,连绵不断的火焰席卷着城市,升腾起数不清的巨大火柱,黑烟卷向天空,在高处积成厚厚的云。弹雨拖着长长的亮光,在东边的战线缓缓掠过。密密麻麻的弹坑遍布大地,庄稼地变得狼牙狗啃。长江像是挣扎在火海中的一条长蛇,江岸两边镶着火红的光带,一直绵延到城市的中心。东边有座燃烧的油库,上百米高的火龙跳跃着,将黑云冲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机翼猛地抖着,飞机像是打了摆子,被这热浪吹得险些翻下去。热风涌进机舱,老旦分明嗅到升腾着的死亡味道。只个把月不见,武汉就糟蹋成了这副模样?
“这是武汉城,还是阴曹地府?”二子吓得脸都白了,血在他脸上结成了痂,真像阴曹地府的红面无常。
“要降落了……弟兄们抓紧!”前舱的胡参谋喊着,“飞机要俯冲降落,还是在水上,大家各自都抓好了,下去的时候当心鬼子。”
鬼子?又是鬼子!操你妈的鬼子!老旦心中骂道,这两个噩梦般的字眼何时才能不再这么如影随形?老旦用尽力气抓住了一个座椅腿儿,二子则抓住了一个绞轮。大薛却和没事人一样,竟坐在那儿抽烟。俯冲的飞机吓死个人,老旦一下子吐起来,正嫌自己丢人,却见二子比他吐得还欢,都恨不得把胆汁呕出去了。老旦憋了一路的尿门开放了,他根本控制不住,只能任其流下裤腿。眼睛受伤的海涛蒙着脸,鼻涕眼泪湿透了纱布。梁七捂着受伤的肚子,一个劲儿地念叨着:“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菩萨保佑啦……”
飞机快速俯冲,满是窟窿的机身像被大风撕扯的窗户帘子,似乎随时都会散架。高射炮弹在一旁团团炸开,哪里像打着了火,浓烟呛得老旦睁不开眼,飞机抖得翅膀都要掉了。老旦猛然觉得什么东西撞在脸上,然后是后脑勺,好一阵才明白自己是在甲板和舱顶之间叮当乱撞。二子也没抓住,从机头滚到机尾,打了个转又滚回来,一路杀猪样叫着。飞机在水面上跳着,末了来了个狠的,竟弄了个倒栽葱。两个没抓牢的战士高高地抛起来,摔得满脸是血,一个反弹回来时,被舱壁上的灭火器顶进了肚子,眼见是活不成了。老旦撞得鼻青脸肿,胳膊腿儿都扭得抽筋,好在没有大碍,只鼻子不痛快,抹了一把,竟歪去半边,老旦不由懊丧,本来就不好看,这下更没人待见了。
冰冷的江水涌进机舱,冲得众人四处乱飘,断了翅膀的飞机在水面上挣扎,斜着往下沉去。
“赶紧下飞机,要沉了!”胡参谋帽子还戴得方方正正,他揪着一个战士扔了出去。机舱跑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伙,红头发绿眼睛,大鼻子和鸡屁股似的,惊魂未定的老旦吓得哇哇叫。怎么这么快鬼就上来了?可这个鬼怎么……穿着军装呢?难道这就是杨铁筠说的俄国人么?
这个俄国鬼见老旦叫个不停,也不废话,一弯腰就把他夹在胳肢窝下面,另一只胳膊夹了陈玉茗。他夹着这两个人也不费力,紧蹿两步就出了机舱,跳进了齐腰的江水中。
停下的飞机像被冰雹砸的破锅,老旦纳闷它是不是掉在了鬼子窝里。江岸疾速驶来了国军的两艘快船,一艘像少了一半,歪歪扭扭地开过来,它们开着机关枪掩护。老旦向他们射击的方向看,见江岸的另一边,鬼子密密麻麻的枪炮一起开火,竟都是打这边的。几个来营救的战士被击中,冒了个血泡就沉下去。飞机终于受不了这样的摧残,发着怪声沉下去。俄国鬼拖着他俩游向快船,将他们扔上去。胡参谋一个猛子下了水,老旦还以为他死了,可他却在船边儿钻出来,跐溜就划上去。快船把能救的都拉上了船,一阵风般开回了岸边。鬼子的子弹落在船后的水面上,远看像那里下了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