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兄弟!(7)
时间:2016-12-07 作者:冰河 点击:次
老旦一一应了,让二子和陈玉茗分头准备。黑牛光着膀子走了过来,肥巅巅的**上下颤着。他左看右看,嘴唇嘟囔着,到了眼前倒不说了。
“连长……”
“嗯?什么事?”杨铁筠多半句都不问,老旦很佩服他这一点。
黑牛抓耳挠腮,又像女人一样玩弄着手指头。他求救般看了下老旦,老旦就猜到了。
“咋不说话哩?屁哪有放到一半嘬回去的道理?”老旦笑嘻嘻地说。
“连长,老哥,我……我不想走了。”黑牛受了鼓励,挺直了身子说。
“嗯,为什么呢?”杨铁筠看上去并不意外。
“我和小秀好上了,不忍心把她留在这儿,回去也牵肠挂肚的……”
“不行!这是命令!”杨铁筠不动声色,语气像是结了冰,顷刻又道,“你是军人,现在战事吃紧,正是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大老爷们的,就躲在这里与过路女人厮守着,算什么?”
黑牛的脸秃噜下来,成了个蔫茄子。老旦心中忐忑,杨铁筠这话这么像和自己说呢。早上和阿凤无言而别,刚才看见她在给大家收拾东西,脸上还留着昨晚激战的潮红。她刻意地躲避着自己的目光,道别已经结束,寒暄轻若鸿毛,就这样分开便好。看黑牛那垂头丧气的蔫样儿,老旦脸红了下,壮了口气说:“黑牛你家还有啥人?这儿四边不靠的,也不是安生之地,鬼子没准儿哪天就来了,你留在这儿成不了日子。”
“我家人都死光了,不是鬼子,是又是土匪又是赤匪的,我家没沾红呀白呀的,可也被杀光了,土匪杀了,赤匪再杀,赤匪杀了,政府再抓,一家全败了,没什么人惦记了……我是真心喜欢小秀,昨晚也算订了终身了,就是不成日子,我留下来还能照顾她和大姐们,鬼子来了更能护着点……”黑牛话音越来越低。老旦望向不远处,他说的那个小秀正在和战士们扎竹筏。弟兄们都说她是个哑巴,而女人们都说她原本爱说爱笑,父母兄弟都死在鬼子手里后就不再说话了。
杨铁筠不再说话,他戴上帽子,拿过拐杖站起来,慢慢冲着砍树干活的战士们去了。他费力地夹着双臂,一跳跳地撑拐前行,那只空荡的右腿随风轻摆。老旦不知这人为何如此坚强,他就是再没一条腿,想的也还是他的国家,还有……校长。老旦待他走远,拍了拍黑牛的肩膀,笑着说:“你和陈玉茗到山口守机枪去,俺晚点儿也去,如果没事,你就送俺们走!然后带女人们换地儿去!”
黑牛诧异地看着老旦,又看看走远的杨铁筠:“老哥你能做主?”
“就做了,咋着?杨连长能吃了俺?”老旦故作义气,他已猜出来杨铁筠的意思,就是把这面子留给了他。
黑牛感激地看着老旦,后退一步,对他敬礼:“老哥……黑牛和小秀谢了……”
“别敬礼,让弟兄们看到不好。”老旦忙拉下他的手,让他去山口找陈玉茗去了。黑牛肉球一样跑去,拎着一个劲出溜的裤子。老旦原地转着圈儿,刹那有点被人遗忘的感觉。他掏出烟来叼上,可受潮的洋火怎么也打不着,正要摔,见阿凤和二子亲热地聊着,聊着聊着就看他一眼。老旦不由得头胀胸憋,腰软肚硬,真是浑身不自在。他闭上眼定了定神,驱赶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慢慢拧过身子,向伫立在湖边的杨铁筠走去。杨铁筠坚定的背影鼓舞了他,他只走了几步,双腿便充满了力量。一阵风吹在脑后,湿漉漉的,他猜想阿凤又在落泪了。
“连长,俺让黑牛留下了……”老旦轻道。
杨铁筠点了点头,他丢下一支拐,接过老旦递过来的烟:“我也是想看看黑牛是不是真心。都没什么牵挂,在这儿走到一起,真是缘份呢……随他们去吧。难得黑牛有这份不离不弃的心,你我责任重大,即便有情,也得割舍干净,我们倒不如他啊!”
老旦脸一红,低头看着双脚,不知这话怎么接。杨铁筠似也没想让他接,自顾自指着湖面说:“你看,多好的河山啊。”
老旦慌忙抬头,见霞光不知何时已染红了湖面,照亮了忙乎的战士们。竹筏已经下水,战士们和女人们在欢呼着。他们错落在湖边,或站或坐,或走或停,披着灿烂的晚霞。老旦不由感慨起来,在这里住了大半月,竟从未留意这样的景致。他对自己的麻木惭愧着。杨铁筠似有同感,只见他深深呼吸了下,朗声颂道:
云覆青山三千里,
血漫九州十六关。
狼烟莽莽家国碎,
兵戈寒寒日月川。
霞湖烟舟松石岭,
雾水霓林斗方山。
断臂且埋忠丘下,
风催战马雨拍鞍。
杨铁筠竟念出首诗来。老旦虽只听懂一小半,但见青山如画,夕阳如血,红霞荡漾在碧波之上,他便觉得自己听懂了,心里不知浮上什么,双眼就有些湿了。
“连长,你多久没见着家里人了?”
“两年了,我太太在湖南老家看着孩子,是她娘家……孩子长成啥样我都不知道,她要来找我,被我劝回去了,这次回去,最好也不要见,免得她们难过,等打退了鬼子再说吧。”
老旦愧得脸红,对杨铁筠敬意又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残破成这个样子了,心里还只有党国。一起厮杀共处这么久,老旦竟没听他提过一星半点的家事儿,老旦听袁白先生说过这种人,这叫城府,这叫精忠,读过书的人才有这一类。
“老旦,密码本放在你身上,和俘虏分开。”杨铁筠说。
“是!”老旦知道这是命令,密码本和鬼子必须有一个能运回去。
拎来的小泉有气无力,因战士们拿他不当人,将就活着就好,因此饿得瘦了三圈儿。此刻被捆着抬过来,装在麻袋里放在木筏子上,再用草蔓盖了,这就不起眼,不会遭致鬼子狙击手的刻意射杀。战士们忙活完毕,湖边工事也修得颇为像样,正好能挡着去湖面的路。除了放哨的战士们,大家都在整理枪支,有人用布一颗颗擦着子弹,说这样能多钻一个鬼子。女人们默默走去一边,看着这些要离去的男人。弟兄们昨日各显神通,从山里打来套来各种野味,竟装了几木头笼子。不少女人流了泪,她们连夜缝制了些草鞋,缝好他们破烂的军服,如今只安静地坐着,看着男人们忙来忙去。老旦瞅着隐在霞光里的她们,不知阿凤坐在哪里。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土生土长的村姑们,有时比男人更为坚强,更能承担这日子的苦难。听到他们要离开,女人们并无震惊和难过,更没提出要求,她们只是接受。老旦便想到家里的翠儿,她也是这样的一个,估计也能带着有根熬过这样的痛苦,她会时常站在这样的霞光里望着南边,等侯他的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