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兵(2)
时间:2016-11-18 作者:杨志军 点击:次
“走喽走喽,没到歇的时辰。”
马刀队的催促反而使别的叛兵也和杨急儿一样贴住岩石不动了。有个砂娃想学叛兵的样子,招来了两个马刀队员狂怒的棒击。他倒在地上,被沉重的皮袋拖着想滚又滚不动,歇斯底里地喊着爷爷,一个劲地告饶。
这一天注定要死人,天空早有预示,那一轮久久不肯露面的太阳正隔着云层暗自发笑。杨急儿解开了皮绳,扔掉了皮袋,大步走过去。叛兵中有人用命令的口气要他冷静,但他没有回头。他老拳出手,打在马刀队员的鼻梁上。对方发愣,倒不是害怕他,而是吃惊他这种打抱不平的胆量。另一个马刀队员下意识地举起了木棒。杨急儿扑过去。木棒敲在他的脑门上,他不管,双手死死拽住对方腰际的马刀。他被打倒在地,但同时对方的马刀握在了他手里。他朝上一挥,刀尖划过对方的耳朵。对方朝后一闪,他就跳了起来,让刀光飞出一道道遒劲有力的斜线。密不透风的光影那边,有人倒了下去,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一撇一捺的血沟血壑。另一个马刀队员飞快地跑了。那个挨了打的砂娃突然跪倒在红艳艳的死尸旁,发出一阵惊骇无主的哀号。杨急儿住手了,威风凛凛地立着。叛兵们全都围过来。散开一条线的砂娃们也都卸去了身上的重荷。肩碰肩头碰头地聚拢成了一座黑色的山体,骚动不宁。有人大喊:
“把祸闯下了。”
哀号的砂娃跪着挪过去抱住杨急儿的双腿:
“砍了,你把我砍了,反正是一死。”
杨急儿扔掉马刀,想扶他起来。他瘫着,像一团泥,拉不起扶不直。
有个年长的皮包骨的砂娃走过来,恼怒得眉毛乱跳:“你杀了张老虎的人,张老虎要收拾我们哩。你说咋办?”
“反了,我们大家一起反了。”
“放你妈的屁!张老虎一刀能剁下六个人的头,谁敢反?今儿你们不死,明儿我们的头就会挂在树上。伙计们,我们不能死,我们要为张老虎的人报仇。打!把这些外路人往死里打。”
刹那间,几百双冰凉枯硬的手像从天而降的鹰爪朝叛兵们伸去。他们是天天挨打的人,从来未打过别人,这次也算是集体发泄。
“打!往死里打!”又有人喊道。
杨急儿的脑壳里嵌进去这句话后他就昏死过去了。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脑袋,并给他带去了永久的罪恶的意念。下午,在寒风的哄诱下,他回到了晚霞的瞩望中。天边是无数云翳的洞隙,是无数血红的眼睛。他的眼睛也是血红的,红得染透了他目光所能看到的所有物体。砂娃们都走了,山谷里除了他没有别的活人。但他觉得他们还活着,他们之所以躺着不动,是想用自己的肉躯照耀出一个通红的世界,或者是想让紫红的血浆痛快地溢出来,全部灌注在他的血管里。他走过去,在每具尸体旁伫立片刻,一共伫立了三十五次,天就要黑了,他想离开那里,打定主意去找张老虎。他望着山谷另一头的浓重的青雾,想发出几声壮猛的吼叫来驱散四周的寂静。可他壮猛不了,他感到浑身乏力,气息短促。他稳住神,担心自己走不出山谷,便低头凝视脚下一滩一滩的积血,有些已经冻住了,有些还没有。他蹲下身去,皱着鼻头嗅嗅清新微甜的血腥味,突然趴下了。他将头整个埋进冰凉的血水之中,贪婪地吮吸着。直到它润湿了他的肠胃,他才抬起那张血红的脸,再次望了一眼远方的青雾。他站起来,喃喃地告诉那些尸体:我喝了你们的血,就是为了让那些杀了你们的人流血。
第二天早晨,张老虎在自己的原木房前看到了杨急儿。杨急儿已被几个马刀队员反剪双手绑了起来。一见张老虎,他就腾地跪下了。他请求张老虎不要杀他,也请求对方不要让他再做砂娃。张老虎隆冬季节只在光身子上挂了一件缎面夹袄,敞开衣襟,露出毛烘烘的胸腹。胸腹上每一根黑色的鬈毛都表明着他的超人的残酷和理解残酷的能力。当杨急儿说到自己想在他麾下当一名马刀队的队员时,他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他从队员手中要过一把马刀,扔到杨急儿面前。杨急儿双手捧起,朝他拜了三拜。
“拿一颗人头来做见面礼。”
“拿谁的?”
“想拿谁的就拿谁的。”
杨急儿起身走了。半个时辰后他杀死了第一个砂娃。
杨急儿当了马刀队的队员后,张老虎反而不让他肆意杀人了。那是劳动力,杀多了影响产金量,除非抓到携金逃跑的砂娃。三年下来,杨急儿只要了五条砂娃的命。他焦灼地时常捶打自己的心窝,时常望着那条山谷祈求亡灵的原谅。那些亡灵里有叛兵的连长——他的亲哥哥。
张老虎每年都要离开一次古金场,带着金子和保镖到有女人的地方风光风光。有一年出去后他在家乡置了家产,娶了媳妇,耽搁了一些时间,这就给杨急儿提供了一个机会。他和另外几个马刀队队员监视着两百多运送皮袋的砂娃穿过山谷,就在三十五名叛兵遇难的那块地方,他借口走得慢用木棒击倒了一个砂娃。别人停下来替挨打的砂娃说情。他说谁停下来谁就是消极怠工。他把所有停下来说情的砂娃叫到一边,数了数一共十四个,便对他们说,别干活了,今儿你们歇着。之后他从自己腰际解下一盘细长柔韧的皮绳。人们没有反抗,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还以为这种绑起来的惩罚比起棒打要轻松好受得多,况且,绑住手脚就意味着休息,困乏的身子和瘫软的双腿最需要的就是稳稳地依靠在地上。
他们背上的皮袋卸去了,双腿并拢着从腿根到脚踝全被杨急儿用皮绳扎了起来;双手背过去,在捆住手腕的同时又在脖颈上缠了一圈,然后皮绳延伸着再去捆绑另一个砂娃。人与人之间相隔三尺,十四个砂娃被绑成了一排。皮绳的两头拴死在两块稳固的岩石上。有人站不稳,咚地倒在地上。接着便是一片吼叫声和想吐气又吐不出来的呼哧声,酷似骡马在干渴的日子里对着燥热的太阳张嘴吐舌地抗争着窒息的那种声音。因为倒地的人将皮绳拉紧了,他自己和他两边的人都被皮绳勒紧了脖子。杨急儿发出一阵狞笑,受到惩罚的砂娃们这才明白那皮绳就是一根死亡的绳索。倒地的人怎么也站不起来,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着,皮绳越拉越紧,他和他两边的人都痛苦地半张着嘴,鼻孔绷得圆溜溜的,又长又黑的鼻毛翘出来一上一下地蠕动。那些仍然背负着重荷的砂娃们从他们身边经过,惊怪地望着这治人的新花样,生怕自已也会被绳索串起来,脚步顿时加快了,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仿佛别人用痛苦给他们注入了一股拼命劳作的力量。杨急儿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蹲到一边观看自己的杰作。这不是他的发明,家乡抗租抗粮的农民就曾经被县衙里的刽子手这样整治过。那时,他差点也被串在绳索上,但他跑了,跑去当了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