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2)
时间:2016-11-13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一切离不了象征。唯其象征,简单仪式中即充满牧歌的抒情。
我因为记得一句俗话,“入境问俗”,早经人提及过,可绝想不到自己即参加了这一角。我明早上将说些什么?是不是凡这时想起的种种,也近于一种忌讳?五十里的雪中长途跋涉,已把我身体弄得十分疲倦,在灯火煌煌笳鼓竞赛的喜筵上,甜酒和笑谑所酿成的空气中,乡村式的欢乐的流注,再加上那个十七岁乡下大姑娘所能引起我的幻想或联想,似乎把我灵魂也弄得相当疲倦。因此,躺入那个暖和、轻软、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棉被中,不多久,就被睡眠完全收拾了。
现在我又呼吸于这个现代传奇中了。炭盆中火星还在轻微爆炸。假若我早醒五分钟,是不是会发现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时,就有一双眼睛一张嘴随同发现?是不是忍着笑踮起脚进到房中后,一面整理火盆,一面还向窗口悄悄张望,一种朴质与狡猾的混和,只差开口,“你城里人就会客气。”到这种情形下,我应当忽然跃起,稍微不大客气的惊吓她一下,还是尽含着糖,不声不响?我不能够这样尽躺着。油紫色带锦绶的斑鸠,已在雪中咕咕咕呼朋集伴。我得看看雪晴侵晨的庄宅,办过喜事后的庄宅,那分零乱,那分静。屋外的溪涧、寒林和远山,为积雪掩覆初阳照耀那分调和,那分美,还有雪原中路坎边那些狐兔鸦雀经行的脚迹,象征生命多方的图案画。但尤其使我发生兴趣感到关切的,也许还是另外一件事情。新娘子按规矩就得下厨,经过一系列亲友预先布置的开心笑料,是不是有些狼狈周章?大清早和丈夫到井边去挑水时,是个什么情景?那一双眉毛,是不是当真于一夜中就有了变化,一眼望去即能辨别?有了变化后,和另外那一位年纪十七岁的成熟待时大姑娘比较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同处?……盥洗完毕,走出前院去,尽少开口胡说。且想找寻一个人,带我到后山去望望并证实所想象的种种时,“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不意从前院大胡桃树下,便看见那作新郎的朋友,正蹲在雪地上一大团毛物边,有所检视。才知道新郎还是按照向例,天微明即已起身,带了猎*枪和两个长工,上后山绕了一转,把装套处一一看过,把所得的已收拾回来。从这个小小堆积中,我发现了两只麻兔,一只长尾山猫,一只灰獾,两匹黄鼠狼。装置捕机的地面,不出庄宅后山,半里路范围内,一夜中即有这么多触网入彀的生物。而且从那不同的形体,不同的毛色,想想每一个不同的生命,在如何不同情形中,被大石块压住腰部,头尾翘张,动弹不得;或被圈套扣住了前脚高悬半空挣扎得精疲力尽,垂头死去;或是被机关木梁竹签,扎中肢体某一部分,在痛苦惶惧中,先是如何努力挣扎,带着绝望的低嘶,挣扎无从,精疲力尽后,方充满悲苦的激情,沉默下来,等待天明,到末了还是不免同归于荆这一摊毛茸茸的野物,陈列在这片雪地上,真如一幅动人的图画。但任何一种图画,却不会将这个近乎不可思议的生命的复杂与多方,好好表现出来。
后园竹林中的斑鸠呼声。引起了朋友的注意。我们于是一齐向后园跑去。朋友撒了一把绿豆到雪地上,又将另一把绿豆灌入那支旧式猎*枪中,藏身在一垛稻草后,有所等待。不到一会儿,枪声响处,那对飞下雪地啄食绿豆的斑鸠,即中了从枪管喷出的绿豆,躺在雪中了。吃早饭时,新娘子第一回下厨做的菜中,就有一盘辣子炒斑鸠。
一面吃饭一面听新郎述说下大围猎虎故事,使我仿佛加入了那个在自然壮丽背景中,人与另外一种生物充满激情的剧烈争斗与游戏过程。新娘子的眉毛还是弯弯的,引起我老想要问一句话,又象因为昨夜晚老太太塞在枕下那一包糖,当真封住了口,无从启齿。可是从外面跑来的一个长工,却代替了我,打破了桌边沉默,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陈述:“老太太,队长,你家巧秀,有人在坳上亲眼看到。昨天吹唢呐的那个中寨人,把你家大姑娘巧秀拐跑了。一定是向鸦拉营方向跑,要追还追得上。巧秀背了个小小包袱,还笑嘻嘻的!”
“嗐,咦!”一桌吃饭的人,都为这个消息给愣住了。
这个集中情绪的一刹那,使我意识到一件事,即眉毛比较已无可希望。
我一个人重新枯寂的坐在这个小房间火盆边,听着炖在火盆上铜壶的白水沸腾,好象失去了一点什么,不经意被那一位收拾在那个小小包袱中,带到一个不可知的小地方去了。
不过事实上倒应当说“得到”了一点什么。只是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你。算算时间,我来到这个乡下还只是第二天,除掉睡眠,耳目官觉和这里一切接触还不足七小时,生命的丰满、洋溢,把我的感情或理性,已给完全混乱了。
阳光上了窗棂,屋外檐前正滴着融雪水。我年纪刚满十八岁。
一九四六年十月十二日重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