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不奇(3)
时间:2016-10-20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妈唉,妈唉,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们人多,不会吃亏的!”
可是一看到满老太太和杨大娘两双皱纹四锁湿莹莹的小小眼睛,和新媳妇一双害怕担心黑眼睛,就明白家中老一辈担心的还有更深一层意义,不免显得稍稍慌张失措,结结凝凝的说:“娘,你放心!我们不会随便杀死人的。都是家边人,无冤无仇。县长也说过,这回事只要肯交出冬生和……罚一点款,就可了结。我不会做蠢事杀一个人,让后代结仇结恨,缠个不休!”
老太太说:“你千万小心,不要出事!你不比县官,天大的祸都惹得起。惹了祸,一跑了事。你是本地人,背贴着土,你爷爷老子坟都埋在这里,可不能做错事!这一闹我心都疼破了求你老子保佑你,菩萨保佑你,我为你许了愿杀两只猪!
但愿平安无事!”
新媳妇年纪轻不甚懂事,只觉得大队长格外威武英浚一行人众向老虎洞出发时,村中妇孺长老,都一同站在门前田塍上和药王宫前面敞坪中看热闹。这个乱杂杂的队伍和雪后乡村的安静,恰恰形成一个对比,给人印象异常鲜明。
都不象在进行一件不必要的战争,只象是一种及时行乐的田猎。
老虎洞位置在高枧偏东二十里,差二里许路即和县属第九保区接壤。田姓在九保原是大姓,先数代曾出过一个贡生,一个参将,入民国又出过一个营长。有一房还管过两年猴子坪的水银矿。这点小小功名权势,在乡下是有相当意义的。影响到这一族的,是一部分子弟从庄稼汉转入县里中学读书,另外一部分子弟,又由田里转上山寨,保留个对泥田砚田均无兴趣不耕而获的幻想。先还只是用镰刀收获他人的庄稼,随同民国长期内战社会堕落的发展,到后即学会用火器收获他人的财物。有一些不肖子弟,在本村留不住脚后,方转入高枧属刨荒山。高枧属最富腴的土地原在满家住的村子,那一坝冬水田和四山茶桐梓漆,再加上去本村五里官路上的那个大市集,每逢三六九把附近五十里货物集中交易,即以山货杂物盐布茶漆的集散,也影响到许多人经济生活,得天独厚处,已够使得其他村保人民羡慕。加上满姓大户势力集中,自然更易为别的村保感到不平。老虎洞在高枧属算极荒瘠,地在乌巢河下游,入冬水源小,满河滩全是青石和杂草。夹岸是青苍苍两列悬崖,有些生长黄杨树杂木,有些却壁立如削,草木不生。老虎洞分上下二洞,都在距河滩百丈悬崖上,位置天生奇险,上不及天而下不及泉,却恰好有一道山缝罅可以上攀。一洞干涸,里面铺满白沙。一洞有天生井泉,冬夏不竭,向外直流成一道细小悬瀑。两洞面积大约可容上千人左右,平时只有十月后乡下人来熬洞硝,作土炮火药或烟火爆竹用,到兵荒马乱年头,乡下人被迫非逃难不可时,两属村子里妇孺,才带了粮食和炊具,一齐逃到洞中避难,待危险期过后再回村中。后来有逃难人在洞中生育过孩子,孩子长大成了事业,因此在干洞中修了个娘娘庙,乡下求子的就爬上洞中来求子,把庙中泥塑木雕女菩萨穿上丝绸绣花袍子,打扮得粉都都的。地方既常有香火供奉,也就不少人踪。只是究竟太险,地方虽美好实荒凉,站在洞口向下望,向远望,有时但见一片烟岚笼罩树木岩石,泉水淙淙,怪鸟一鸣,令人生绝俗离世感。
两个洞既为田家人预先占据,把路一堵住,便成绝地。除附近小小山缝还生长些细藤杂树,鼯鼠猿猱可以攀援,任何人想上下都不可能。
做案的田家人,本意不过是把土货夺过手,放冬生回去传话,估量满家有钱怕事,可以换两三支枪。事情并不打量扩大。凑巧冬生和拐巧秀逃到田家寨子吹唢呐的一位迎面碰头,于是把冬生暂时扣下,且俟派人接头换得了枪,大家向贵州边上逃奔时再释放冬生。不意吴用孔明算左了计,把握不住现实。大队长为面子计,竟大张声势邀县长出巡剿匪。这一来,因激生变,不能瓮中捉鳖,让人暗算,大伙儿只好一齐逃入老虎洞,以逸待劳,把个大队长拖软整融再办交涉。
当地人民武力集中在河下悬崖两头,预备用封锁方式围困田家人时,洞中一伙当真即以逸待劳,毫不在意,每天在上面打鼓打锣叫嚷笑闹。一切都若有恃无恐,要持久战下去。
且算定持久下去,官方和高枧一村子人,都必然在疲劳饥饿下自认失败。地势既有利于洞中一伙,下面新火器不仅无从使用,且得从草丛石罅间找寻掩蔽,防备上面用火器或石卵瞄准,好些情形都和荷马史诗上所叙战事方法相差不多。今古不同处,即在这种情形下,纵再有个聪明人想得出用大木马装载武士,也无法接近洞口,趁隙入洞。
县长先是远远的停在一个大石堆后,指挥这个攻势。打了百十枪后,不意上面锣鼓声更加热闹。天已入暮,山谷中夜风转紧,只好停止进攻,派兵士砍松树就僻处搭棚,升火造饭,大家过夜。
第二天想出了主意,调三十名县警队从三里外红岩口爬上对山,伏在对山悬崖上向洞中取准,把锣鼓打息了一会儿,随后却忽然发现洞中三尊穿红缎袍子的塑像,直逼洞口,锣鼓又重新自洞中传出。枪弹虽打中洞口目标,实无从伤着那些混和野性与顽劣作成的嘲侮表现。洞中当真有新式武器,洞口还击了十来响枪,大队长从枪声中分辨得出有当时著名的春田、小口紧和盒子炮,而且一共有五支枪,比侦探报告还多一支。
大队长虽杀羊宰猪作犒劳,还为县长预备腊肉野味和茅台酒,又派人从家中带了虎皮狸子皮褥垫行军床过野外生活,到了第四天,县长的打猎趣味已索然兴尽,剿匪兴奋则真如田家兄弟说的,完全用疲倦代替,借故说县里还要开清乡会议,得赶回去主持。又说洞中匪徒,已成瓮中之鳖,迟早终必授首,只要派少数人把住山脚路口,再好好计划守住岩壁两端和红岩口村子大路,匪徒纵再顽狠,不久也依然会授首成擒!于是召集高枧人民,训话一个半钟头,指挥了一大套战略,还零零碎碎称引了许多似可解不可解《孙子兵法》上的话语,证实武德武学两臻善美外,县长于是上了轿,押着三十个缩缩瑟瑟的土制队伍,和几担队长贡献的土特产,一大坛米酒,一大坛菌子油,以及一笔来自人民的犒劳,把个一百四十斤的肥官官肉砣砣,压在三个轿夫背上,摇摇荡荡回返县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