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魇
时间:2016-10-11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我们一行五个人,脚上用棕衣缠裹,在雪地里长途步行已到第六天。算算路程,傍晚应当到达目的地了。大约下午一点钟左右,翻过了小山头,到得坳上一个青石板砌就的灵官庙前面,照例要歇一会儿脚。时值雪后新晴,石条子上的积雪正在融化,并无可坐处,大家就在路当中站站。地当两山转折点,一道干涸的小溪涧被浮雪填了大半,上面有些野雉狐兔的纵横脚迹。溪涧侧是一丛丛细叶竹篁,顶戴着一朵朵浮松白雪,时时无风自落。当积雪卸下时,枝条抖一抖,即忽然弹起一阵雪粉,动中越加见得安静。远望照耀在阳光下罗列的群山,有些象是顶戴着白雪帽子,静静地在那里向阳取暖。有些却又只稀稀疏疏的横斜挂几条白痕,其余崖石便显得格外深靓。近望坳下山谷,可看见一个小小田坝,田地大小不一,如雪片糕一般散乱重叠在那里。四个村落分散在田坪四周山凹间。一簇簇落叶科乔木,白杨、银杏、枫木树和不落叶成行列的松杉,成团聚集的竹林,孤立挺起的棕榈,以及桔柚果木,错杂其间。山东面树木丛中是一列长垣,围绕着个大院落。山西面房屋却就地势分割成三组,每一聚约莫有三十户人家。一条溪涧由东山嘴绕过,流经长垣外,再曲折盘旋沿西边几个村子消失到村后。虽相去那么远,仿佛还可听到雪水从每个田沟缺口注入溪中时的潺oe??4逯杏*有的碾坊、油坊、庙宇、祠堂,从房屋形制和应占位置上,都可一一估计得出。在雪晴阳光下,远近所见一种清寂庄严景象,实在异常动人。四个同伴见我对于眼前事物又有点发痴不想走路神气,于是照例向我开开小玩笑,叫我做“八大”。
就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只十五岁,初中二年级学生,姓满的伙伴就说:“八哥,这又可以上画了,是不是?你想做画家,到我们这里来,有多少东西可画!只怕一辈子也画不完。还不如趁早赶到地,和我们去雪里打斑鸠炒辣子吃有意思!”其余三位正若完全同意这嘲谑,都咕咕的笑着。
“我们是现代军人,可不是充军,忙什么?”我话中也语意双关,他们明白的。
“我们还有三十里蛮路,得赶路!太晚了,恐怕赶不上,就得摸黑。你看这种鬼天气,一到傍晚,山路被夜风一吹,冻得滑溜溜的,闪不知掉到河沟里去,怎么办?”从话语中,从几个人都急于要走路神气,我明白他们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的,可不明白用意所在。
我于是也装作埋怨口气,“嗨,你们这个地方,真象书上说的,人也蛮,路也蛮。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们想家,你们尽管先走,我要在这里呆个半天,捶一捶草鞋耳子。我问你,究竟还有多远路?”
“八哥,行船莫算,打架莫看,”一个年长同伴接着又把话岔开,“嗨,你们听,村子里什么人家讨新媳妇,放炮吹唢呐,打发花轿出门!”
试听听,果然笳声悲咽断续中,还零零落落响了一阵小鞭炮。我摇摇头,因为对于面前景物的清寂,和生命的律动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种境界,已表示完全的皈依。庙后路坎上有四株老山楂树,树根蟠拱,露出许多大小窟窿。我一声不响,傍着潮湿的老树根坐下来了。用意是“这里就是有大虫的景阳冈,我好歹也得坐坐”。
几个人见我坐下时,还是一致笑着,站在路当中等待。
我这次的旅行,可以说完全出于意外。原来三年前我还只是一个“二尺半”,一个上名册的丘八,经常职务不是为司令出去护卫,就是押老实乡下人到城外去法办。两件事轮流进行,当时对于我倒似乎分别不出什么不同。因为一出动就同样有酒肉可吃。护卫到乡绅家,照例可以吃蒸鹅、辣子炒黄麂,还可抽空到溪边看看白脸长眉毛乡绅大姑娘光着两只白脚挑水,说两句不太难为情的笑话。杀人时刽子手就用那把血淋淋的大刀,随意去割切屠户卖的猪羊肉,拿回住处棚里红焖,大家都有一份。谁知有一天,我的焖狗肉本领偶然被一个军法官发现,我就变成司书了。现在,我忽然又从军法处被上司调回家乡别墅去整理书画。至于这个差事如何派到我头上,事情凑巧,说来还是和我这一生前后所遇到的别的许多事情相似,很象一种童话可不是童话。总之,我将从这个新派的职务回乡了。
其时正值学校放寒假,有四个相熟同乡学生要回家过年,就邀我先到他们乡下去,约好过了年,看过乡下放大焰火后,再返城办事。四个人住处离县城四十五里,地名“高枧”,这地方我既从未到过,走的又是一条生路,不经县城,所以远近全不熟悉。四个青年同伴在学校折磨了一个学期,一路就只谈论家中过年的情形,为家中准备的大块肥腊肉大缸甜米酒而十分兴奋。我早已没有家,也没有什么期望,一路却只好独自默默的用眼目所接触的景物,印证半年来保留在记忆中那些大小画幅。一列迎面生树的崖石,一株负石孤立的大树,以及一亭一桥的布置,一丘一壑的配衬,凡遇到自然手笔合作处有会于心时,就必然得停顿下来,好好赏玩一番。有时或者还不免近于发呆,为的是自然的大胆常常超过画人的巧思。不是被同伴提起的两件事引起注意,我每天在路上照例有几次落后。一件是下坍路坎边烂泥新雪中钵头大的虎掌樱另一件是山坳上荷了两丈长南竹梭镖,装作猎户实行向过路人收买路钱的“坐坳老总”。一个单身上路的客人,偶然中碰到一件,都是不大好玩的!我被同伴叫做“八大”或“八哥”,也由此而来。
这时节虽在坳上,下山一二里就是村落,村落中景物和办喜事人家吹的唢呐声音,正代表着这小地方的和平与富庶。
因此我满不在意,从从容容接受几个同伴的揶揄,心中却旋起一种情感,以为“为自己一生作计,当真应当设法离开军队改业学画。学习用一支笔来捕捉这种神奇的自然。我将善用所长,从楮素上有以自见。一个王子能够作的事,一个兵也未见得不能作到!”但是想想看,从舞着血淋淋大刀去割人家猪肉的生活,到一个画家的职业,是一段多么长的距离!一种新的启示与发现,更不免使我茫然失措。原来正在这个当儿,在这个雪晴清绝山谷中,忽然腾起一片清新的号角声,一阵犬吠声。我明白,静寂的景物虽可从彩绘中见出生命,至于生命本身的动,那分象征生命律动与欢欣在寒气中发抖的角声,那派表示生命兴奋与狂热的犬吠声,以及在这个声音交错重叠综合中,带着碎心的惶恐,绝望的低嗥,紧迫的喘息,从微融残雪潮湿丛莽间奔窜的狐狸与獾兔,对于忧患来临挣扎求生所抱的生命意识,可绝不是任何画家所能从事的工作!我的梦如何能不破灭,已不大象是个人可以作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