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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们第一次见的地方。
漫天的雪花像是密麻的网般,罩住了整片天地。郊外没有高大的建筑和纷杂的人群,只有大片大片的白色。恍若空洞得只有这些白色而已。
我抖了抖身上的雪,抬起头,终于透过一层纱似的雪,看清那人的面庞。他也看向我。
在很久之前,我们就知道有彼此这样一个存在,却从来也没有见过。于是没有过多的话可以讲,彼此问了好,他就打开那把黑色的伞,撑起在我们的头顶上。不多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车前。副驾的车窗降了下来,我看见几年未见的母亲朝我微微一笑。
七岁以来与她见面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那一年开始我就被接回父亲的家乡,与爷爷奶奶同住。那里不比发达的城市,镇子里的同龄人也大多不熟识。我在这样沉闷单调的环境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大学毕业后辗转又回到了这里,只可惜物是人非,爷爷奶奶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拖不得,即使做了手术也无力回天,不到几年便相继过世。
办完葬礼,回到过去快二十年的家。看见空荡荡的客厅里,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已经从一张变成了三张,内心突然充满了寂寞和失落。有个声音对自己说,你不属于这。
一天的下午,母亲来了电话。她希望我陪她,到她的城市。她还说,她很想我。其实爷爷奶奶葬礼时她都来过,只不过没有正面打招呼,我想她应该记得那一年——也就是奶奶接我时,指着还是孕妇的她大骂她“不要脸”的场景。她有她敏感的自尊,因此在奶奶说她肚子里是“野种”时,她放开了抓住了我的手。
此后二十余年,母亲虽然也挂念着我,但却也更抵触和无力于那对老人面前解释。她也许不懂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她的误解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也不明白上天如此残忍,让丈夫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
当她过了这么多年后再次朝我认真打量时,虽然容颜已变,但有一瞬间,让我像是回到父亲还在时,她也曾这样看我。
我的父亲,在我一生的记忆中,是伟岸而温暖的。
七月盛夏来临之际,他从马路对面走来,带着失望的神色,蹲到我面前,“囡囡,今天的冰棍卖完了,看来你吃不到了。”我瘪了瘪嘴,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他却突然大笑起来,背在身后的手连忙伸到我面前,将冰棍塞进我手里:“傻姑娘,爸爸跟你玩呢。”我生气极了,正准备跟他闹一闹,却发现街角的旅馆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叫爸爸看过去,只不过微微几秒钟,他突然沉默了,脸阴得有点吓人。于是我也没敢问,妈妈旁边的那个叔叔是谁。只看到父亲把我的头转向一边,又恢复到了刚才的神态,听到他说,你看错了。
是我看错了吗?我记得不太清楚了。而往后的日子,连我也发觉父亲越来越憔悴的神情,他甚至都不跟我玩了,跟妈妈说话也爱理不理。这个曾经温暖的屋子,只有在深夜里才会传来男主人回家的声音,每天清晨的母亲,双眼挂着泪痕。直到四个月后,醉驾的父亲把车开进了路边的山沟里,永远离开了我们。
不过那个被我称作弟弟的人——当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时,他原本侧着的脸转过来,他的轮廓略深,唇色与肤色都淡得与大雪融为一体,忽然他扬起唇角,向我伸出手来。他们明明如此相像,连微笑的表情都只差一二。让我恍惚中有种回到过去,那个人还在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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