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4)
时间:2016-09-09 作者:池莉 点击:次
其实这么几个转念,心病已经添上了。今天一切都怪怪的,要出什么事呢?逢春从耕辛里过马路到联保里这边来的时候,特意驻足,远远地,注意看了看蜜姐擦鞋店,然后又看了看擦鞋店的楼上。楼上有一面窗户,蜜姐八十六岁的婆婆常坐在窗边看大街。今天婆婆正好又在。老人家白白净净脸,花白头发都光溜溜用靶梳梳到后头,认出了逢春,就有一个慈祥模样。逢春见老人家慈祥模样就心定,觉得自己眼皮跳不会有事,便大步朝蜜姐擦鞋店过去。
蜜姐擦鞋店,位于中山大道最繁华的水塔街片区,联保里打头第一家,舰头门面,分开两边的大街,横街是江汉一路,纵街是前进五路,两条街道都热闹非凡。江汉一路上有璇宫饭店和中心百货商场,都是解放前过来的老建筑,老建筑总是有一副贵族气派的。前进五路路口就是大汉口,大汉口院子里,清朝光绪十二年聘英国人设计修筑的水塔,一袭紫红,稳稳矗立,地基五六层,六楼顶上有钟楼,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前五街道两边都是商铺,多卖内衣袜子,就两个特点充满致命诱惑:一是花色品种繁多,二是价格便宜还可以随时讨价还价。而中山大道那边,是近年崛起的商厦一幢又一幢,玻璃幕墙巨幅广告,光怪陆离,赶尽时尚。蜜姐擦鞋店,就开在这里。这里是做生意的好位置,又虽好却小,店铺小到只是大门里面的一个踏步,厅堂门外的一片出场。出场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里凌空搭建了一个吊脚阁楼,楼上住着蜜姐的婆婆,楼下就开着蜜姐擦鞋店。就这样巴掌大一块地方,蜜姐硬是把缺点转变成优势:老旧的砖瓦墙壁,故意不贴砖,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装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须装修的部分靠欧美情调。除了五六个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墙壁与所有拐角与角落,都尽其所能设置了挂杆、挂钩、吊环、搁板、玻璃、镜子,于是布艺、拼花椅垫、拖鞋、袜子、泥捏娃娃、手织毛衣、手缝外套、烛台、盘盏、陶罐与里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坛子与几支带苞的棉花秆子,酒瓶子与一枝蒲公英,都作装饰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卖,都随口开价,就地还钱。蜜姐故意与全国连锁擦鞋店的瀚皇伟业不一样,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锋,店子小更合适立体地密集地充满各种文化因素,随手捡来的东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馆朋友给的,蒲公英是江滩去剪的,混搭起来这个花瓶就特别别致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传,名气尤其在高校不胫而走,大学生们进来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俩酒窝地欢迎,由她们随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汉口人,不怕汉口繁华压头,再小的店子她也庙小神仙大。逢春之所以下得了决心拉得下脸面来蜜姐擦鞋店做工,也直觉里她们都是汉口人,水塔街老街坊,在一起什么都好说,就算什么都不说,也心里都有一本账。再是蜜姐好厉害,周源从小都是怕她的。
逢春哪里想到,她到了蜜姐擦鞋店以后,周源根本不睬,是连他的出出进进都换了路径,顺路的江汉一路或者前五,他都不走了。他出门就折到三新横路,穿永康里弄堂,一掀帘子进了“靓色”后门,再大摇大摆穿堂而过,径直从店铺大门出去。周源出去就是中山大道最繁华的大街,街面上电车公共汽车开得像火车那么连贯,车上女孩子看见了“靓色”门口的周源,探头出窗口叫道“帅哥!”又特意下车,跑过来逛“靓色”。搞得“靓色”老板发现了商机,跑来找蜜姐,要蜜姐替他请周源,只要周源同意出入“靓色”都提一只“靓色”购物袋,在大门口多站几分钟,就给他报酬。反正周源几乎每天都要穿过靓色,顺路做一点广告赚一点额外钱大家都有好处。气得蜜姐大骂:他妈的这个臭小子还真变成了一个晃晃!
逢春今天眼皮乱跳,她以为终于,周源要出现了。
8
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逢春怎么都觉得今天怪怪的。如果周源真的要来带走她,她真的就跟他走吗?
不能!逢春暗暗想:不能就这样跟周源走!
三个多月过去了,最艰难的时刻过去了,逢春发现自己不想离开蜜姐擦鞋店了。周源不来逢春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周源来却又很可怕,也是真的很可怕。逢春遇上激烈的内心矛盾了,这是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的,太怪了!逢春惶惶不安,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万事开头难这话是没有说错的。啥事难都难在不习惯。习惯了就好了。逢春的第一天,第一个星期,最难熬。看见熟人要躲眼睛的。头一个月过去,慢慢地,不知不觉,情形发生了变化。逢春手头活儿做得越是利索,蜜姐对她的满意和赞赏愈发溢于言表,逢春心下竟逐渐喜悦萌生。蜜姐想让逢春做重要钟点,逢春心里竟然也生出大喜悦来。逢春让自己父母下午替她去小学门口接儿子,她开始做中午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逢春的父母一百个怨恨周源和周源父母,也没有什么办法,又怕在逢春面前说多了加深小两口的矛盾。逢春的父母是一对老实人。逢春也无法对父母多说话,因从小就不多说话的,说话也就是说个功课如何,考试多少分,在班级与同学要搞好团结,不要单独和男生一起出去,念书就好好念书不要早恋,晚上出门早点回家路上当心坏人。逢春与同学在一起,也有打闹也有几句俏皮话,与她父母在一起,就是一个老实女孩。连逢春出嫁,她妈妈也只当女儿多过了几条马路去睡觉而已。
做十二点到晚八点的工,蜜姐要提供两顿饭,晚饭要比较正餐一点。饭菜是蜜姐的婆婆现做现炒,只请了一个厨房帮工,老人就可以每顿做好热腾腾的菜饭,按人份一盒盒装好,工人们都说好吃。蜜姐有自己的保温饭盒。在逢春来了差不多个把月的时候,蜜姐也给了逢春一只专用的保温饭盒。她俩饭盒一模一样,两层的,只是颜色不同,一个浅蓝,一个浅粉。从逢春有了浅粉色饭盒之后,她的菜也和蜜姐一样,两荤一素里头,有时候会多加一两样私房菜,比如一勺子香椿尖子炒鸡蛋,或者一块红烧臭鳜鱼,这都是蜜姐婆婆自己吃的,都不是大众口味,也都是不便大锅炒的,老人把逢春也当了自己的孩子。
蜜姐还怕逢春不爱吃,逢春连忙说:“好吃啊,奶奶做得好吃啊!”蜜姐叫自己婆婆是姆妈,逢春依着蜜姐的儿子叫奶奶,又叫蜜姐是蜜姐,是平辈相称;蜜姐的儿子刚满十八岁,唇周围已经隐约有青森森的胡茬子,不肯让面嫩的逢春占便宜做长辈,又不好意思叫姐姐,就什么称呼都没有,却进出也是平辈的意思,贪玩的时候还央求逢春帮他写作业,据说和同学开价一样:一块钱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