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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淮海(6)

  “娃,你就是五根子?”老旦为他擦去脸上的血,问道。
  熟悉的河南口音让五根子目光里见了生气。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注意到老旦是从眼前的洞里爬出来的。老旦见那大块头士兵身上有个急救包,就扯过来打开,可那点纱布根本挡不住那么可怕的伤口,五根子摇了摇头,看着那个人的脸,那张方阔的脸孔武憨厚,原本应该布满红润的光泽,现在却苍白得如同冬天的河床了。
  “班长他想掩护俺……大哥,你……你是国民党?”五根子看到了他的衣服,费力地说。
  “嗯,俺是!”
  “别跟着他们打了,大哥,别跟着国民党了……你们好多弟兄都过来了……”
  “娃子你别说了,留着命回去照顾你娘!”老旦拍了下他的头说。
  “大哥,你救救俺,俺不行了,你救救俺……”
  五根子热泪滚滚,哽咽不能成言。老旦握住这个老乡娃子的手,心里像压了碾盘。肝部涌出的鲜血满溢出来,他的生命顶多还有一分钟。老旦束手无策,抱住这17岁孩子的头,就像抱着死在常德的黄家冲小兵娃子一般。他们都一样年轻,都有一样望眼欲穿的爹娘盼着回家,都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都这样无奈地死去了,这一刻,为之战斗的理想或是希望,又有什么不同呢?
  “娃子,你家还有啥人?”老旦把麻袋片扯过来给他盖上。
  “还……还有个妹子,老爹老娘……”
  “有啥话让俺带不?”
  “俺家在信阳彭家湾……长台村……告诉俺娘,说我好好的,别惦记俺……”五根子的眼神开始发散,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只手紧紧抓着他。
  “走的时候,有人给俺娘说亲……乔庄的妹子……女子好看唉……”
  美好的回忆仿佛驱走了痛苦,那张脸上凝固了一丝微笑。老旦确认他真的不动了,就轻轻合上那双眼,慢慢将他放在地上,把身体摆正了手放去两边。那已经是一张死人的脸了,一小时前,他的司令员刚给了他一个“不准牺牲”的承诺,而此时他已经像他的步枪一样冰凉了。一阵风吹过,老旦双颊生疼,这才发现已是泪流满面。他羞愧地用脏袖子擦了擦。看看四周,整理了一下衣服,他慢慢地爬出了战壕,向那堆人肉篝火走去。战壕弯弯折折,两边一样雾气重重,东边是共军,西边是国军,两边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但到底哪一种才能称作归宿,能让自己回家呢?
  “有根儿十几岁了,小的只要没死在肚子里,也十岁了,都能帮他娘干活了。家里的土房肯定被黄河冲跑了,那头叫驴不知道死了没,有没有配几条崽子?院里的桂花树倒未必死,今儿个秋天会不会开满了花?共军要是解放了那里,家里会不会因为自己是国军而捞不到啥好处,让他们受牵连?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老旦心里掠过无数个疑问,再一抬头,就看见二子和兄弟们急匆匆地跑来了。
  “旦哥,敢情你一直在这儿啊?都他妈以为你光荣了,小柱子还哭了一鼻子呢!我就说了嘛,旦哥是谁?共军能捉了他?更别说弄死他,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最死不了的就是他……”二子大咧咧地蹲在壕边儿,眼神却带着异样。他身后的兄弟们却没有玩笑,哗地敬了个礼。小柱子果然眼圈红红的,老旦爬上来拍了拍土,说:“烟丝带了么?”
  二子忙从兜里掏出一包来:“知道你见面就是这个……”老旦也不应答,仔细地填了:“没火?”
  “没了,跑得裤子都掉了。”
  老旦无言,默默走向篝火,他拿起一截树枝伸进去,再用它点了烟锅,看着这堆烧得旺盛的火:“你们把那两个共军抬上来,烧了吧。”
  “营长,这可不是咱的事儿。”一个弟兄道。是的,有人专门干这个,再说这条沟里几十具尸体是有的,抬哪两个呢?
  “就我身边那俩,一大一小,还没凉呢。”老旦坚持道。弟兄们跳下了沟,费力地抬起李小建和五根子。两人落进篝火,陷进炭火,那火苗陡然高起来。
  “共军当柴,烧得就是旺……”小柱子兴奋地搓着手。老旦看着他,觉得这话很刺耳。
  “旦哥,咋啦?”二子蹲下轻轻地问,“你有点不对劲呢?”
  “没事……”老旦低头说。“想家了……”他又说。二子也不再说话,坐在他身边抽着烟卷,远处接连放起明亮的照明弹,篝火猛烧了一阵,呼地垮塌下去,打扫战场的怕共军冷炮,几桶水浇了上去,这边就沉在黑暗里了。
  “我娘要是活着,今年就六十高寿了……”二子说。这边也打了一颗照明弹,老旦扭头看二子的脸,见他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独眼里水汪汪的。
  回到连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热烈拥抱,这才知道自己这个营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很相熟的都躺在死人沟里了。不太熟的似乎并不知他这一晚的经历,看他的眼神并无什么异样,仿佛他只是去撒了泡长长的尿。4连连长夏千眯缝着眼睛递给他一支美国烟,帮他点上了,看着他抽了几口,就点了点头,蔫蔫地转身去了。老旦吃了几个包子,到营部报告战况和损失,团部的长官们却无心听,都垂头丧气地拼命喝水。地图上一个茶缸子,烟头都堆成了坟头。团长一脸是灰,肩章丢了一个,皱眉听完他的汇报,像被逼着吃了个馊馒头,却没说啥,只摆摆手让他去了。
  情况不妙啊,老旦心想。
  离家前的一晚,月下的翠儿使出了浑身解数,翻滚腾挪,上下扭绞,把个老旦折腾得空空如也。女人的舒展让老旦翻滚如面团里栽进去的红枣,细密的牙齿磕虱子般在他身上留下斑红的牙印。而女人的身上也有片片瞠目的红紫。他们满身的汗水渗透了炕席,蒸腾起土炕的味道。流淌出来的各种液体调成了怪味儿的浆糊,他们要加把劲才能黏糊糊地撕开。那是奇怪而温暖的味道。女人搂着他的头,丰满的腿缠绕着他的腰,一副圆润的奶呼哧哧地荡漾着,她白滑的手抚摩着他火热的身体,像摸着屋外累坏的毛驴,月亮躲进云里的时候她软软地说:“你比老井喷得还冲,八成又种下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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