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10)
时间:2016-08-31 作者:陈忠实 点击:次
“唔……”杨老师一愣,扬起头看她,眼里现出一缕尴尬的神色,脸也红了,愧了,解释说,“我看你的作业本用完了……就买了这;你不……喜欢的话……”
“俺用不上。”玉贤看见杨老师尴尬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唐突了。她不想回答自己究竟喜欢不喜欢这只硬皮本本,只是把交还它的动机说成是用不上,“你们文化人……才当用。”
“哈呀!好咧好咧!”杨老师听罢,已经完全体察到一个自尊的农家女人的心理,脸上和眼里恢复了活泼的神态,“没有关系……”
玉贤走进小灶房,坐在木墩上,等待着杨老师吃完饭,她再去舀。在娘家的时候,屋里来了客人,总是由父亲和哥哥陪着吃饭,她和母亲待在灶房里,这是习惯,家家都是这样。
她坐着,心里忐忑不安,浑身感到压抑和紧张,当她愈来愈明晰地觉察出杨老师一系列的举动的真实含意时,她倒有些怕了,警告自己:拿稳!可是,心里却慌得很,总是稳不住……
这当儿,小灶房里一暗。玉贤一抬头,杨老师走进小灶房窄小的门道,手里端着吃光喝净了面条的空碗,自己舀饭来了。
“咦呀!让客人自己舀饭,失礼了。”玉贤慌忙从灶锅下的木墩上站起,伸手接碗,“你去坐下,我给你送来。”
“新社会,不兴剥削人嘛!”杨老师抓着碗不放,笑着,盯着她的眼睛笑着,“自己动手,吃饱喝足。”
“使不得……让我舀……”
“行啦行啦……自己舀……”
两只手在争夺一只碗,拉来扯去。
玉贤的腰部被一只胳膊搂住了,“不……”声音太柔弱了,没有任何震慑力量,忽地一下涌到脸上来的热血,憋得她眼花了,想喊,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嘴唇很快也被紧紧地挤压得张不开了……她的一双戴着石镯的手,不由自主地钩到陌生男子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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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又是一钩弯镰似的月牙。田野迷迷蒙蒙,灰白的土路,隐没在齐膝高的麦田里。远处秦岭的群峰现出黑幢幢的雄巍的轮廓。早来的布谷鸟的动情的叫声,在静寂的田地和村庄的上空倏然消失了。岭坡的沟畔上,偶尔传来两声难听的狐狸的叫声。
勤娃甩着手,在春夜温馨空气的包围中跨着步子。他谢绝了打土坯的主人诚心实意的挽留,吃罢夜饭,撂下饭碗,往家赶路了。他有说不出口的一句话,因为路远,三、四天没有回家,他想见玉贤了。二十里平路,在小伙子脚下,算得什么艰难呢!屋里有新媳妇的热炕,主人家给他临时搭排的窝铺,那显得太冷清了。他走着,充满信心地划算着,自开春以来,已经打过近百摞土坯了,父亲交给玉贤掌管的那只小梳妆匣儿里,有一厚扎人民币了。这样干下去,只要一家三口人不生疮害病,三年时光,勤娃保准撑起三间大瓦屋来。那时光,父亲就绝对应该放下石夯,只管管家里和田里的轻活儿了,或者,替他们管管孩子……新社会不纳捐,不缴壮丁款,挣下钱,打下粮食全归自己,只要不怕吃苦,庄稼人的日月红火得快哩!
勤娃走进康家村熟悉的村巷,月牙儿沉落到山岭的背后去了,村庄笼罩在黑夜的幕帐之中了。惊动了谁家的狗,干吠了几声。
他站在自家小木栅栏门外,一把黑铁锁上凝结着湿溜溜的露水,钥匙在父亲的口袋里。他老人家大约刚刚睡下,要是起来开门,受了夜气感冒了,糟咧。不必惊动老人……勤娃一纵身,从矮矮的土围墙上,跳进自己的小院里了。
他轻轻地拍击着屋门板上的铁栓儿。深更半夜叫门,不能重叩猛砸,当心吓惊了女人,勤娃心细着哩!
“来咧……”女人玉贤在窸窸窣窣穿衣服,好久,才开了门。
“怎么不点灯?”勤娃走进屋,随口说。
“省点……煤油……”玉贤颤颤地说。
“嗨呀!”勤娃笑了,“黑咕隆咚,省啥油嘛!”随之“啪”地一声划着了火柴。
屋里亮了。勤娃坐在炕边,吁出一口气,他觉得累了。
“你还吃饭不?”玉贤坐在炕上,问。
“吃过了。”勤娃说,盯着玉贤的煞白的脸,惊得睁大眼睛,“你……病咧?”
“没……”玉贤低下头,“有些不舒服……”
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不见得烧……”
“不怎……”
他略为放心。脱鞋上炕的当儿,他一低头,脚地上有一双皮鞋。他一把抓起,问:“这是谁的?”
玉贤躲避着他的眼睛,还未来得及回答,装衣服的红漆板柜的盖儿“哗”地一声自动掀起,冒出一个蓄留着文明头发的脑袋。
“啊……”
勤娃倒抽一口气,迅即明白了这间屋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了。他一步冲到板柜跟前,揪住浓密的头发,把冬学教员从柜子里拉出来。啪——一记耳光,啪——又一记耳光,鼻血顿时把那张小白脸涂抹成猪肝了;咚——当胸一拳,咚——当胸再一拳,冬学教员软软地躺倒在脚地,连呻吟的声息都没有;勤娃又抬起脚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