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寻死(8)
时间:2016-08-12 作者:方方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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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刘建桥的下岗,何汉晴脑子里是想不通的。刘建桥在厂里这么能干,有时候机器出了问题,半夜里都会有人来叫,怎么下岗会轮到他?但何汉晴这样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太多,已经养成了想不通也得想通的习惯。所以半天过后,她就想开了。说是想开,其实是认了命。何汉晴想算了算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命里该碰上你的事,你跑也跑不脱。想过,她便不声不响地去又找了两户人家做钟点工。从星期一到星期天,每天的活都排得满满。刘家一屋里的人,日子都过得闲闲散散,只有何汉晴,天天忙得像龙卷风。
刘建桥心里晓得,但没有说。他立马出门去找工作。只是在国营工厂时间干长了的人,骨头多半都比较疏懒,眼光还挑剔得不行,架子更是比农民工要拿得大。刘建桥亦是如此。结果就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毕竟哪样工作都比在厂里当钳工累人。非但如此,而且无趣。刘建桥想,劳累不过是体力上受苦,而无趣却是精神上受苦。按书上说的,这是更深一层的痛苦。刘建桥是高中毕业生,对精神要求还是看重的。
找不到工作回来就坐在桌前刻麻将混时间。这件事半分钱不挣,却让他趣味十足。开始是乱刻,刻人刻狗刻房子什么的。后来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看到家门口停有一辆漂亮的小车,尼桑蓝鸟的,金色。刘建桥围着尼桑看了半天,越看越上劲。车是何汉晴当钟点工的主人开来的,主人在报社当记者。说是家里来了客,特来请何汉晴帮忙提前搞搞卫生。看完车,刘建桥心里豁然亮了。从这天起,他就开始用麻将牌刻起小车来。
起初何汉晴看刘建桥这样,心里甚是欢喜。觉得这样最好,不赌不嫖地守在屋里,日子过得踏实。可是时间一长,特别是儿子刘最强考进大学,何汉晴就有些掐不住了。荷包是空的,钱包是瘪的,银行存折上的钱只有两位数。就算公公婆婆贴一点,但他们的退休金也就这么多,贴了儿子贴姑娘,自己还得攒一半预防哪天得病。而她何汉晴却只有一双手,不可能再去添加几份钟点工。这时候的何汉晴心里有些急。情急时,何汉晴壮起胆子,请她那个记者主人帮刘建桥找一份工作。记者倒也仗义,一下子就找了份修汽车的事。哪晓得刘建桥去的那天,路上碰到师弟北路。北路刚下岗。北路的老婆要生孩子,急等着花钱。北路找工作找得头发白了一圈。刘建桥听北路一通诉苦下来,二话不说把他带到汽车修理厂,让他顶了自己的名。为这事,何汉晴气闷得一晚不理刘建桥。可惜北路的命不好,上班才一个月,有一天一辆待修的汽车,歇在那里突然爆了胎,把站在车旁的北路弹了出去。北路跌下时,脑袋落在路边一根水泥柱上。水泥柱几天前被一辆卡车撞倒,露了一截钢筋,这截钢筋就恰好就从北路的太阳穿过。北路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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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桥获知这消息时,正在听何汉晴抱怨他不该把这份工作让出手。刘建桥立马把北路的死讯说了出来。刘建桥说,不让给他,你今天可能当寡妇。何汉晴听罢手脚冰凉,呆了半天。心想,老天,这是个么子命呀。
从此何汉晴再不敢催促刘建桥出门找事。何汉晴干钟点的记者主人叫李文朴。三十岁出头,老婆也是记者。两口子见何汉晴热心肠,诚实可靠,对她也特别关照。逢年过节,报社会分东西,吃的用的全有。嫌多时,他们就会给何汉晴一些。虽说他替刘建桥找的工作刘建桥没有去,但这份情在。何汉晴一直心存感激,总想要买点东西回报一下,可又想不出送他们什么。太贵了买不起,便宜的人家都有,更何况还不一定看得上眼。
在家吃饭时说起这事,建美说,好办,把我哥刻的小车送人家一个,文化人最喜欢这些东西。何汉晴觉得这主意不错,刘建桥也觉得是个好点子,他也很想为这个家做些贡献,于是就细心地刻了一对麻将车,一辆奔驰,一辆宝马。
何汉晴把车送给李文朴时,李文朴两口子都看得发呆,连连追问她,这是你老公刻的?这是你老公刻的?一副不信的样子。何汉晴差点就要对天发誓。
李文朴对这份礼物喜欢异常,非但表示要珍藏之,且说要为刘建桥写一篇文章。何汉晴对文章没有兴趣,只当他是说说而已。岂料李文朴当晚就来家了。手里拿着录音机和笔记本,让一家人惊喜得手忙脚乱。刘建桥就这样被李文朴登上了报纸,虽然登载的地方并不起眼,文章也只有一块豆腐大,但也足以轰动整个里份,让刘家风光了好几天。街坊都说原来我们里份还有这大的人才呀。又说原来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呀。公公婆婆笑得龇牙咧嘴,每天都要出门几趟,跟人说长道短,以便听人夸儿子是人才。何汉晴那些天像往日一样在里份忙进忙出,但脸上却不知道比往日涨出几多光彩。何汉晴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男人有出息,能让他的女人这样得意。难怪这世上的女人都想攀高枝。
刘建桥因了这篇文章底气大增,就像一个穷人突然有了发财的本钱。他全身心都扑在雕刻麻将汽车上。刘建桥收集各种汽车图片,买来各种版本的汽车画册。附近几家汽车修理厂,他也都跑熟了,所有汽车的细节他都了如指掌。回家后就细细研究,然后逐一刻之。原先还隔三差五去试着找找工作,现在他是人才了,人才么样能屈就自己到外面去做苦力呢?北路送给刘建桥的那盒有着142颗子的麻将,居然已经快被他刻得剩不下了几粒。
报纸的热闹很快就淡了下去,而要过的日子却是一天天如期而来。
何汉晴把家里的钱掰成两半用,依然觉得紧张。儿子刘最强上大学的学费是公公婆婆资助的。这虽然去了大头,但大学里的生活费也是不小的数目。刘最强今天一个电话要买录音机,明天一个电话要买手机,放假回来又要和同学一起旅游。有一回刘最强要买一台电脑,何汉晴怎么凑也凑不起钱来,打电话想跟刘最强商量缓个半年,刘最强连听都不听,“叭”地就挂了电话。何汉晴不想让儿子不开心,最后只好去卖血。何汉晴有时觉得从刘最强那里每吐一个字,她这边的荷包就在掉钱。只是为儿子花钱,何汉晴倒也心甘情愿。她再苦再累,也不能让儿子被同学看低。卖血的事她没有跟刘建桥说,刘建桥也不问电脑钱是怎么凑够数的。刘建桥觉得屋里不管有么事,交给何汉晴便总有办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