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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逼抗日(5)

  “怎么开的?碾着鬼啦?”马烟锅喊道。
  “排长,大牛他们的车被炸飞了,一车人都掉沟里去了,我躲慢点就撞上啦。”司机朝后喊了一嗓子,又说,“胖子死了!”
  马烟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老旦心里一惊,前车或有十几个板子村的后生,就这么没了?他哆嗦着嘴看向二子,二子也在看他。但这两人都没心情再想,因为那炮弹还在不断地落下来。
  “被鬼子这么封锁,人到那也不剩几个了。”马烟锅自言自语说。
  “每次不都这样?”油大麻子仍在摆弄他的佛珠。他不知哪里弄了顶钢盔戴上,只是脑袋过大,钢盔不能完全扣下,槽头肉都挤下去了。他见老旦傻呼呼看他,便伸手敲了敲头上的锅。老旦不知他是啥意思,正要问,对面的帆布外爆开团巨大的火,那厚密的帆布瞬间就渔网一样稀漏了。老旦被这逼来的热风吹闭了眼,听见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空中纷纷飞过,听见他们和车厢和人碰撞的声响,他甚至看见什么东西在油大麻子头顶的锅上撞出火花。惨叫猛地在车厢里弥漫着。二子扯开喉咙惊号着,老旦看到无处不在的血红。对面两个郭家后生一个没了脑袋,一个满身窟窿,正在被马烟锅和油大麻子往下扔,多半个脑袋在车厢里滚动,不知是谁一脚踢出去,那玩意在马烟锅腿上撞了下就飞出去了。车厢裂开一条半尺宽的缝,像副沾满鲜血的钢铁牙齿。还有不少人在车厢里滚动哀号。老旦看不清他们受了什么伤,看清了也没用,他早吓得动弹不得,任一裆的尿哗啦啦地流。被掀掉的帆布烧起来,几个老兵几下把它摘了扔了,世界一下子亮起来了。
  老旦揉了揉眼,看见了前方那恐怖的大地:硝烟遮住了半个天空,天空下是浓密的火光,爆炸的火球犹如大地上游走的巨蛇,在一整条地平线上飞窜蔓延。驾驶室沾血的隔帘飘荡起来,老旦在缝隙里看到死了的那个,他的天灵盖没了,驾驶室里满是飞溅的血浆。老旦扭过头,却躲不开十足的死亡味道,汪汪的血随着车的颠簸往复流动,在车厢板上微微荡漾,渐渐凝固成颤巍巍的一坨血饼。
  老旦抱着双肩缩去角落,看见一个老兵在对面尸堆的旮旯儿吐血,不是一口口地吐,而是喝醉了样流出来倒出来。油大麻子过去扶他,身上摸来摸去看着伤势,最后女人样摸着他的脸。
  “怎么样?”马烟锅头也不抬道。
  “不行了。”油大麻子回头说。
  “你给他念经吧。”马烟锅摘下帽子说。
  油大麻子抱着那老兵,嘴里叽里咕噜念着什么,那人听了一会儿就去了,那眼睁得和桃子似的。老旦被他瞪得难受,见油大麻子把他放下了,就从包袱里拿出个背心儿给他盖了脸。老旦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眼,再抬起头来,就见马烟锅对他笑着。
  “想活命就跟着我,再累再怕也要跟着。”马烟锅说。
  老旦木愣点头,然后猛然想起来什么,拉了下发愣的二子,对马烟锅说:“俺俩都跟着你。”马烟锅看了眼二子。
  车猛地停了,后箱盖砰地落下,硝烟呛人地卷进来。一只大手将老旦揪下了车厢,老旦摔醒过神来。油大麻子扇过来一只巨大的巴掌:“别愣啦,死的就死了,活的赶紧走!”
  新兵们滚爬下来,有七八个人没动,除了几个缺胳膊少腿掉脑袋的,几个原本挣扎的也没甚动静了。“都死了,我看了……”二子将他搀起来说,“炸弹炸的,有东西钻到他们肚子里了。”
  他们俩相扶着朝油大麻子指的方向跑去。老旦不知这是哪里,反正和干锅烧的蒸笼一样,满地的黄土变成了黑色,到处是一汪汪干涸的血迹。跑了一会就看见马烟锅了,他和没事人一样又在抽那斤把重的长烟锅。大家在他面前站好了队伍。老旦这才听到枪炮声还有些距离,腿便结实起来,老兵们和他们站到一起,新兵们的脸便缓过颜色来。老旦被呼呼吹来的带着火药味和血腥气的热风吹出个喷嚏,竟打得耳聪目明了。四周一看,集合地像买卖牲口的集市,很多军官举着枪嚷嚷,号令自己的人集合。十几个连队大概有两千多人,不一会便分成了堆儿。大车扭头就走了,送到头了,它们跑得一溜烟似的。油大麻子在前面背着刀点数,跟羊倌点羊头那样,然后对马烟锅说:“出发时全员一百二十一人,到达八十一人,路上伤亡四十人,其中新兵三十五人,老兵五人。三班班长和副班长与一车新兵被炮打了,都死了。”
  “知道了,走。”马烟锅说罢插起烟锅,向一条弯弯的路跑去。各班长们吆喝着各自的人紧随而去,油大麻子又上来扇了老旦一下,老旦就知道他是自己的班长了。一匹马慌张跑来,马烟锅在向马上的人敬礼。
  “必须三十分钟跑到,听到没有?”这军官嗓门好大,把那些炮声都压住了。
  “是长官,一定跑到。”马烟锅也扯了一嗓子。大嗓门长官说罢就纵马去别的排了。马烟锅看了大家一眼,啥也不说拔腿开跑。
  “大伙都听见了!跟着跑,路上有任何事,排长不停就都不许停。死了的伤了的一概不管,只管往前跑,听到没有!”油大麻子扯开嗓子喊着。
  一个老兵跑在老旦后面,见老旦人高马大的只有杆枪,就把一个手榴弹袋子给他套上。“新兵娃子受点累不算啥……先学着点,猫在俺屁股后面跑,先别跟着人家往前瞎冲,你个儿越大就越容易挨枪子儿!没事儿多替人背背东西,吃不了亏……有人死了就把他兜里的东西收起来,没准儿用得着……要是熟一点的就留着,看啥时候能给人家捎回去。”
  老旦不知该感激这家伙还是该啐他一口,这手榴弹口袋足有二十颗,和半个碾盘似的重,他一下就心凉了。看了眼二子,身上也多了不少物件,嘴撅出驴那么长。其他新兵也大多如此。老旦记着马烟锅的话,发狠介跑去他后面,咬牙跟着他。跑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见两千多人都这么狂奔着,心下便多了些侥幸,只是从没有连着跑过这么远的路,累得太阳穴直跳,真是七死八活,后面就有几位老兵轮流帮他坚持下来了。跑了约摸几十里地,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冲天,就快到的时候,炮弹和讨债鬼似的又带着响追过来,不时落在队伍里,火光一起就是一片惨叫,几个兵就四分五裂地飞了。前面三丈左右的地方炸起,几个人闹鬼似的就不见了,老旦震得头皮发麻,却没倒,只觉得下雨了,还有雹子,可都是热乎乎的,手一抹,却是血和骨头渣子。一条胳膊悠悠飞来,啪嗒落在他肩上,热乎乎地挂着呢,手上还攥着个木头观音呢。老旦的头发嗖地立起来,诈尸般惊跳了。他缩肩夹脖地想甩开那个东西,它却像长在身上了,几下没甩掉,就紧跟上来一阵恶心,胃里就翻江倒海了,中午吃的馒头全吐出去,有一口还吐在马烟锅屁股上。马烟锅倒不在意,只帮他扔掉那只冒烟的胳膊,再给他灌下一口凉水,拽着他继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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