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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小娜的城市生活(4)

  弟弟来到城里后,桑小娜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因为弟弟的住宿问题,厂里有严格的规定,非本厂职工不能在工艺厂宿舍住,弟弟每一次从传达室进来后,到十点左右,传达室的老张就来敲桑小娜的房门,桑小娜,桑小娜,要锁门了。这个时候,小娜总是要感叹城里的寸土寸金,觉得自己尽管在工艺厂谋到了一只饭碗,本事还是不大,连弟弟住的地方也没有。弟弟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不包食宿每月工资四百五十元,当然是舍不得拿出钱来另外租房。后来同部门的老工人杨告诉她,西侧围墙那里倒是有一个地方,可能刚好适合你弟弟进出。桑小娜看着杨那神气,眉开眼笑的样子,清瘦的脸颊,灰白的头发,就算穿了那件藏青的工装,套上洗白的劳动布袖筒,但是气质在那里摆着,是老底子城里人的那种清高,那种拒人千里,又夹杂了一些对乡下人的同情。小娜半信半疑去了西侧围墙,原来是一个洞,在墙角跟,小娜弯下腰来,刚好一只黄狗窜出来,小娜惊叫一声,她才明白,那是一扇狗的门,也许因为挤身进出的次数多了洞口豁朗了许多,洞口边沿有很多黄渍,估计是路人方便多了形成的,这会儿,那些黄渍在阳光下发出阵阵尿臊味。桑小娜的眼睛模糊起来,她怎么舍得弟弟从这里进出呢!她想,那个杨都一把年纪了,怎么一点善心都没有的呢,怎么会叫他想起这样的话来,也就是说,在他眼里,我们乡下来的人,就是狗,是狗。桑小娜第二天见到杨,居然觉得心跳得厉害起来,手也有点发抖,有好几次都把美工笔掉地上。 
  弟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晚上吃过饭,弟弟说,我到同学家去看看,过半个小时,弟弟却进来了,桑小娜看见弟弟身上很多灰泥,明白了弟弟是怎么进来的,他已经通过那一个狗进出的洞了,但是她一直没有问,弟弟也没有说。 
  而这样的事程青是碰不到的。也是奇怪,桑小娜自从那次看见自称602室的男人后,隔三差五他就会来,但是,桑小娜却没有一次听到传达室老张来敲程青的房门。桑小娜曾经暗暗想过,不要让我碰上,不要让我碰上,我要碰上,看老张还怎么嚣张。那样想着刚过去没几天,桑小娜就见到了那男人。很晚了,桑小娜加班回宿舍,身子特别疲惫,她是拖着自己的双腿上楼的,到五楼她抬头见六楼的路灯亮着,再细一看,就看到那个男人,她轻手轻脚上楼梯,见男人自己开了门进去了,桑小娜发现,男人的衣着都变了,穿一套什么牌子的休闲装。桑小娜忽然有了好奇,想知道他会和程青谈些什么,但因为实在疲倦,她掏出钥匙来,开了自己的门进去。 
  大姐打了个电话来说外甥啸啸要来城里住几天,因为暑假,啸啸找到了一份家教的活,啸啸是师范大学的学生,和弟弟很玩得来。桑小娜担心住宿的事,正不知道怎么办,啸啸却已经来了。 
  当晚,弟弟和啸啸两个人出去打篮球,桑小娜那晚没有加班,在家闲着没事,就坐着想想过几天厂里组织职工外出的事,她还没定好要不要出去。厂部这次组织人员外出考察,实在是游山玩水,设计组的工程师费用全免,而美工组的职工自己承担一半费用,又不能不去,桑小娜心疼钱呢。正犹豫之间,门砰砰砰响起来,桑小娜开了门,却见弟弟背着啸啸,啸啸满脸是血,下巴开了一条口子,血正滴下来。桑小娜平素最怕见血,手脚都凉了,她惊恐地呀了一声,啸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弟弟的脸铁青,左边脸颊处肿起来,弟弟本来就瘦,这下更衬出两边颧骨的高耸。弟弟说,姐,我头晕,我们被打了,他们有三个人。 
  接下来桑小娜的很多动作其实是机械地完成的,她从包里掏出钱包来,哗一下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桑小娜拣起了整的零的钱,说,我们去医院。话刚说完,弟弟就说姐我有点恶心,他把啸啸放到凳子上,冲进卫生间,干呕了几下,眼里有泪下来。啸啸坐在凳子上,说,阿姨,他们用毛竹竿打小舅的头,竹竿都敲成了片。桑小娜听得心都碎了,她打开门,又拉起弟弟,走,快点去医院。对面门开了,程青走出来,小娜,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你屋里声音很大。桑小娜像是突然见到亲人一样,有说不出的委屈,眼泪流出来,只说,程青姐,他们打我弟弟,打我外甥。 
  桑小娜和程青后来尽管还是有很多疙瘩,心存芥蒂,但是这个晚上的恩情小娜是不会忘记的。程青那一天晚上很快帮小娜把事情料理好了,包括去医院看医生,包括报案,包括后来的一系列桑小娜个人无法做到的事。这件事桑小娜一直没敢告诉大姐,大姐所有的日子都是在农村度过的,当时啸啸考上师范大学,大姐总是充满向往地对啸啸说一些城市生活的美好,虽然那都是她个人的想象。小娜想,大姐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 
  桑小娜的生活很快有尖锐的问题出现,经济来源,两个大男孩的住宿问题。程青帮桑小娜在传达室老张处打了圆场,老张才允许小娜留宿自己的家人。小娜几次对程青讲那个晚上的事,说公安怎么还没有抓到那几个凶手呢,他们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呀。还说每个路口都装了监控,有什么用啊,还不是一点眉目也没有。程青就又送过来一沓钱,说,小娜,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小娜说,程青姐,多亏了你。程青拍拍小娜的肩以示安慰。 
  小娜问弟弟,那些人是谁呀怎么就那么狠,是不是你在单位结怨了。弟弟说,我和啸啸打完篮球回来,到围墙外面,我们刚想钻进来,那辆车开过来,我们来不及让开,他们就在车里骂我们是狗,骂我们是猪,又说乡下人到城里来做什么,还说我们占用他们的资源。啸啸回了一句有车了不起啊。他们就下来了。姐,他们用砖头敲我的头,又用毛竹打我。小娜的心仿佛被割去一块,被剁碎了,钻心的疼,小娜左手扪住胸口,走过去摸摸弟弟的头,别说别说了,姐姐心疼。 
  小娜想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了,弟弟他们都到围墙外了,就差低下头从那个狗洞钻进来,要是钻进来就没事了。小娜第二天到过西侧围墙,她看见几片被拍散了的毛竹零碎地在路上,有几块砖头散落在离竹片远一点的地方,小娜想起弟弟说,看车上的人下来,他和啸啸想跑的,但是因为那里没有路灯,他碰到围墙的拐角摔倒了。小娜想象得出那个晚上,两个年轻的男孩子被几个从车上下来的人追着打,竹子破了用砖头。她隐约看见砖头上还沾着血迹,小娜的腿开始抽搐,她的眼泪哗哗流下来,她抽咽着觉得自己多么无能为力。 
  啸啸的下巴缝了十二针,隔三天就得去换纱布。那天晚上,桑小娜带着啸啸换纱布回来,快到围墙了,啸啸叫起来,7879。小姨,就是那辆车,那个车牌我记得。桑小娜想起那天晚上弟弟一直念叨的那个车牌,7879,现在,车就停在她的眼前,小娜的心狂跳起来,她想打电话报警,但很快改变了主意,110能帮我做什么呀,多长时间过去了,一点回音也没有。她停在车边,让啸啸回到601,说你好好照顾小舅吃药,我要处理好这件事。大约十一点多,车主来了,居然是那个收电费的男人,“我是602室的,我来收电费,你是桑小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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