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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第十章)(7)

 
  我给绿子公寓打去电话,她姐姐出来接,告诉我绿子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回家,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并用疲倦的声音问我知不知道线索。我知道的只是她挎包里装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课时,我见到了绿子。她穿一件类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阳镜。坐在最后一排,同以前见过一次面的戴眼镜的小个子女孩说话。我走过去,对绿子说课后有话说。戴眼镜的女孩儿先看看我,随即绿子也看看我。绿子的头发较之以前,那样式的确相当带有女性的风韵,显得成熟不少。
 
  “我,有约会的。”绿子略微歪起脖颈说。
 
  “不占你多少时间,5分钟就行。”
 
  绿子摘下太阳镜,眯细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对面100米开外一座行将倒塌的报废房屋:“我不想说,对不起。”
 
  眼镜女孩儿看着我,仿佛在说:人家说不想同你说话,对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开始听课(讲的是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的总论及其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课讲完时,我慢慢数罢一二三向后看去——绿子已不见影了。
 
  对于只身独处的人来说,4月实在是不胜凄寂的时节。4月里,周围的人无不显得满面春风。人们脱去外套,在明媚的阳光下或相互聊天,或练习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却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绿子也好永泽也好,所有的人都远远离我而去。现在的我,连问一声“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没有。甚至对敢死队我都有些怀念。我就这样在无可排遣的孤独中送走了4月。向绿子打了好几次招呼,但得到的却总是一个回答。她说她现在不想对话,听那声调,知道她也的确没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个眼镜女孩儿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头发的高个子男生结伴。那男生脚长得出奇,经常穿一双白球鞋。
 
  4月过去,轮来5月。5月比4月还要难以打发。刚交5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开始在阑珊的春日中摇颤。这种摇颤大体在薄暮时分袭来。在浮动着玉兰花淡淡幽香的苍茫暮色里,自己的心开始无端地膨胀、颤抖、摇摆、针刺般地痛。这时我便紧闭双目、咬紧牙关,等待这番袭击的过去,而这要花很长时间,之后还留下丝丝隐痛。
 
  每当这时我就给直子写信。在给直子的信中,我只写得意的事体、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际遇,只写芳草的清香、春风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洁,只写看过的电影、喜欢的歌谣和动心的读物。写罢反复阅读之间,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绝伦!这样的信我给直子去了好几次,但无论直子还是玲子都没回音。
 
  在打工的饭店里我认识了另一个打工的学生,姓伊东,和我同年,两人开始不时地攀谈起来。他在美术大学读油画专业,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为了使他说话我花了相当一段时间。他也喜欢看书听音乐,我们的话题差不多都是这些。伊东身材颀长,容貌潇洒,就当时的美大学生而言,他头发算是短的,衣着利落整洁。言语尽管不多,但兴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欢法国文学,尤其喜欢读邦达和巴雷斯。音乐喜欢听莫扎特和拉威尔。并且和我同样在寻求有共同语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处招待过我一次。那是井头公园后面一幢式样别致的平房公寓,房间里到处堆满画架画布之类。我说想看看画,他说不好意思,没让我看。我们喝他从他父亲那里悄悄拿来的高级威士忌,用陶炉烧柳叶鱼来吃,听罗贝尔·卡萨德施演奏的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
 
  他是从长崎来的,故乡镇上有个恋人,每次回长崎都同她睡觉。他说近来关系有点别扭。
 
  “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儿勾当嘛!”他说,“一上20或21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结果,原本觉得非常可爱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见我面——大多是在干完那种事之后,就问我大学毕业出来怎么办。”
 
  “怎么办?”我问。
 
  他边嚼柳叶鱼边摇头:“怎么办?怎么也办不了,一个学油画的学生!要是想到怎么办,有谁还会跑来学什么油画。不说别的,从这种地方出来连吃饭都没有着落。我这么一说,她就央求我回长崎当美术教师。她打算当英语老师。活活要命!”
 
  “那么说你已经不大喜欢她喽?”
 
  “呃——恐怕是。”伊东承认道,“再说,我没心思当什么美术教师,不愿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闹闹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调皮鬼初中生,不愿意那样了此一生。”
 
  “说到底,还是同她分手为好吧?对双方来说。”
 
  “我也那样想。但说不出口,张不开嘴。因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结合的,我怎么好说:分开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们没有加冰块,干喝威士忌。柳叶鱼吃完后,便把黄瓜和芹菜切成长条,蘸酱油嚼起来。“咔嚓咔嚓”嚼黄瓜的时间里,我不由想起绿子的父亲,痛切地感到失去绿子的生活对我是何等枯燥无味。不知不觉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剧膨胀起来。
 
  “你有恋人?”伊东问。
 
  “有是有。”我吁口气回答,“但由于某种原因,现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愿如此,否则如何活得下去。”我半开玩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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